【妖刀记 卷卅九 统摄群邪】(第二零零折-第二零七折)

           《妖刀记》卷卅九统摄群邪
  第二零零折 未尝乳子,诱君以深
  耿照这才会过意来,自己又一次上了明姑娘的当。
  以他现时的修为,除非邻室所匿,乃是像明姑娘、岳宸风这样的高手,敛气
摒息,绝了妄动真气的念头,不起一丝杀意杀心,否则于气机凝聚的瞬息间,纵
是明栈雪自己,也无逃过碧火神功先天感应的把握。
  她没有笨到去罗织一个不攻自破的别脚谎言。明姑娘用的法子既简单,却又
高明得多:老实交代邻室有人,只于「其人身份」之一节,撒了点小谎而已——
  之所以扯上皇后,为的正是断去耿照质疑检查的路。就算典卫大人一身虎胆,
谅必不敢贸贸然闯娘娘寝居,遑论验明正身。
  听她喊出「荆陌」二字,耿照赫然惊觉,这从头到尾就是个局,荆陌甚至不
用躲在「邻室」里。
  「教你磨蹭,出来!」
  一身雪肌酥盈、兀自沁着香汗,与他倒头并卧的明姑娘,露出恶作剧得逞似
的促狭媚笑,冷不防一挥藕臂,床头小小的瑞脑销金兽挟着呼啸劲风,直射吊帘!
  帘风倏卷,兜裹着兽形鎏金小炉一圈一甩,荆陌那玲珑浮凸的丰艳胴体乍然
出现,帘后哪有什么往邻间的槅门?只一处壁龛凹入,约莫是收纳屏风马札等物
什之用。
  明栈雪让她在龛壁顶上,固定起一匹锦缎,摇身一变,顿成了「通往邻室的
门帘」,殊不知竟连这个「邻室」也是子虚乌有。这条廊上的整排雅室,原本就
都是独间,不比横疏影、任宜紫所住,有里外数重的豪华配置。
  明栈雪这掷看似凌厉,用的全是巧劲,只有声势烜赫,荆陌以锦缎一裹,便
知她无伤人意,然而此际贸然松手,鎏金兽炉铿啷坠地,不免引起外头的注意。
  荆陌善于匿踪,判断形势更是奇准,但见她肩头微侧,晃得胸前襟覆如波,
双丸跌宕,顾不得失仪,伸手一捞,左掌隔着锦缎托住香炉,免去打草惊蛇之厄。
  如此一来虽是无声,但她个被劲装裹得凹凸有致、曲线惹火的大美人,捧了
团花布包袱,怔立在一丝不挂的两人之前,这画面有多荒谬多突兀,光想象便足
以令人噗哧一声,忍俊不住。
  当然,只有明栈雪一个人笑得出来。
  「你……」荆陌默然良久,颔尖颊润的瓜子脸蛋儿一贯冰冷,看不出是迟疑、
困惑,抑或兼而有之,半晌才淡淡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明栈雪支起身来,信手拖过凌乱的衣衫掩胸,屈起一双雪白修长的玉腿,盈
盈斜坐。
  从耿照所在处,只见她柳腰匀细,雪腻的股瓣浑圆弹手,犹挂晶莹汗珠,交
合过后的鲜烈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汗潮、淫蜜,以及精水腥腻,不住刺激男儿鼻
腔,欲念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复苏着。
  「让你来是干活儿,可不是在一旁纳凉。」明栈雪的声音里带着笑。耿照能
想像她如猫儿般抿嘴乜眸、三分揶揄三分挑衅的轻鄙,其他女子做来不免引人反
感,但在明姑娘身上只觉朦胧魅惑,彷佛隔了层剔莹霜雪,透着迷离娇慵的诱人
风情,腹下益发火热。「要不到时候,你两手空空回去,你们地底那些黑老太婆
栽我个不守信约,我找谁讨公道去?」
  干活儿?干什么活儿?耿照一头雾水。
  显然荆陌也是。她长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肌肤白晰,胜过耿照平生
所见,而且是不带一丝血色的、几近病态的瓷白,意外使得原本就十分细致的五
官轮廓,加显匀净,连此际浮上俏脸的一丝困惑,都让标致的瓜子脸蛋益发鲜活,
彷佛瓷偶活转过来。
  「那……交给我罢。」她犹豫片刻,向明栈雪摊开雪白的掌心。
  这回轮到明栈雪发怔了,突然间抱着肚子弯下腰,过了好一会儿耿照才明白,
她是在忍笑。
  「哎唷!要死了……」
  总算她极力克制,没把这一前一后两个人晾太久,轻揉平坦的小腹,正色道:
  「你想要他的精水,得自己来取。我只答应给你个机会,来验证你们的怀疑,
可没说会帮忙找到答案。你若以为我会掏出一瓶物什,说:『喏,他的阳精在此,
你带回去罢。』那你就想多了,我从头到尾都没这个打算。」
  荆陌的表情忽起微妙变化。
  耿照猜想,这可能是她人生中头一回,经历何谓「目瞪口呆」。
  只是在其来处,黑蜘蛛不常有七情上心、形诸于色的机会,此际纵使傻眼,
也傻得极端含蓄内敛,以致面上的每条肌肉,都反应得异常生疏,甚至有几分僵
硬;对照她心里可能正掀着的滔天巨浪,若非穴道被封、任人鱼肉,怕连耿照也
要笑出声来。
  ——至于黑蜘蛛想要他的阳精,理由不难揣度。
  经脉俱废、手筋被挑,都是在黑蜘蛛眼皮下发生的事。现在人不仅好端端回
来了,功力还突飞猛进,原本在他未伤之前足堪一战的荆陌,在北山石窟的浴房
内,竟连一招也接不住……
  对照祭室的石壁上,关于「黑祭子」与「白祭子」的图刻记载,天罗香这厢
尚且知有枯泽血蛁的存在,两代以前的薄雁君甚至在谷外服食过一对,组织传承
更封闭、也更神秘的黑蜘蛛,没道理一无所知。
  这同时也能解释,何以耿照回归之后,禁道黑蜘蛛对他始终礼遇,乃至在关
键时刻舍弃了持有珂雪刀的鬼先生,拒绝继续提供支持。
  漱玉节怀疑他身带化骊珠时,曾支使阿纨姑娘前来「验明正身」,而荆陌就
是禁道派来验证血蛁之力的使者。
  化骊珠乃帝窟纯血的根本,由生育一节入手,以辨骊珠真伪,完全是可以理
解的事;而黑蜘蛛若知晓从阳精残存的修补之能,倒推服食的时间,那么她们对
枯泽血蛁的了解与掌握,显然胜过活在阳光下的白祭子后裔。
  (只是这个算盘……她们全然打错了!)
  服蛁至今,血中所带的辟毒愈创之能,肇于血蛁精元彻底改变了他的体质,
此一过程不可再逆,怕是此生都要跟着他了;阳精之所以能修补苏姑娘的处子之
身,皆因溢阳所致,多余的精元或被身体吸收,成为改变体质的动力,或者不及
汲取,通过精水离体散逸,再不复存。
  望天葬奇遇后的三两天里,他与苏合熏仍数度缠绵,捱过几回之后,苏姑娘
终不再恢复完璧、反复经受破瓜之苦,真真正正地被他变成了一名小妇人,而非
无瑕少女。
  倘若能够,他真想大喊「取阳精也没用」,可明姑娘早防到这一着,封闭哑
穴的指劲格外扎实,硬是不让开口。眼看荆陌难得地手足无措起来,明栈雪「哎
呀」一声,轻轻击掌,故作恍然道:
  「不过适才我们好过一回,要说精水,我这儿可有不少。你要的话,给你也
不妨的。」
  荆陌蹙紧的眉头一绽,冷道:「在哪?」口气虽淡,却含有前所未闻的情绪
波动,尽管与惯见的「松了口气」、「欣见曙光」不同,紧绷后的松弛感同样鲜
明强烈,甚较常人更清晰宛然,足堪细细赏玩。
  耿照忽有些明白,为何明姑娘特别喜欢捉弄这名冷艳的黑衫少妇。实因她的
反应太过有趣,如逗弄瓷偶一般;正因为瓷偶不可能像人一样说话生气,一旦它
真开口吐出人语,或像人一样露出着恼的表情,谁能不觉惊奇?
  明栈雪素手一松,掩胸的绉衫「唰!」滑落在地,露出令人目眩神驰的绝美
胴体。
  「全都在这儿。」一指雪润平削的腹间,修长的大腿因斜坐之故,腿根难得
微露一丝娇腴。这在身段秾纤合度、苗条得浑无半分余赘的明姑娘身上,可说是
极其罕异的美景。
  「……都射在里头啦,射得又深又美,弄死人了。」明姑娘笑吟吟道:「他
的阳精与别个儿不同,特别浓稠,你若想要,我让你挖会儿。」微微打开大腿,
连挑衅都充满诱人之媚。
  于耿照处无缘见得,但空气中那股湿润淫靡的气味,忽然变得稠浓起来,刺
激鼻腔的势头极具侵略性。耿照越想别过头去,想象力越发失控奔腾:
  她股间那剧烈充血所致的瑰丽樱红,被稀蜜濡得晶亮、姣好如花房般的娇嫩
酥脂,被男儿滚烫的呼息一喷,无法遏抑的剧颤着,像给灼伤了似的;还有细致
的肉褶中,沁黏着的珍珠色液珠,那一路蜿蜒的液渍……
  脑海里的画面一发不可收拾,被空气中那股腥腐却好闻的甜腻异嗅,以及女
郎以指尖轻轻剥开什么似的浆腻液响一衬,刻画历历,胜似亲睹。
  然后他就看着荆陌苍白的雪靥底下,慢慢浮起两抹红。
  彷佛对此颇为陌生,连身子都还不习惯这样的血脉贲张,少妇颊上只淡淡一
抹樱色,抑或是面上冰雪太坚,阻断了浮霭彤云。较明显的是荆陌的耳朵,一路
从耳蜗子红到了小巧细嫩的耳垂,彷佛她全身上下,只有这处是活的。
  对荆陌而言,以指尖没入明栈雪湿濡艳丽的玉户里,从蜜肉中挖出男儿的精
水来,与直接由耿照身上取得,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她涨红着耳颈站立不
动,明栈雪似乎半点也不意外,信手拍了拍耿照结实的腹肌,彷佛拍的是床榻锦
被般,捂着腿心盈盈起身。
  「那就交给你啦,别客气呀。」真走到了锦榻深处,就着床尾盘膝而坐,闭
目运功,悠悠吐纳起来。
  耿照忙不迭叫苦,运动元功,试图冲开穴道。
  他幼年时经七叔训练,全身血脉运行的方式与常人不同,寻常的闭穴手法于
他效果薄弱。不幸的是,明栈雪与他系出同源,火碧丹诀的眉角旁人或可不知,
岂瞒得明姑娘?虽是体虚力乏,但女郎积聚已久,趁着浓精入体、阳气最旺的一
刻凝功出手,有心算无意,只能说是效果绝佳。耿照一连冲了几回,阻塞的经脉
丝毫不见松动,榻边窸窣一阵,却是荆陌爬了上来。
  近距离一看,她精致的巴掌小脸果然美得出奇,虽不及明栈雪的倾世艳色,
但纤长的鹅颈与上臂、薄薄的美人削肩,衬与饱满的胸脯,以及鸭梨一般的腴臀,
这两种近乎悖离的特质,居然在她身上融为一体,教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耿照在浴房初窥她赤裸的胴体时,已留下深刻的印象,此际复见,心中不免
有些感叹:
  「这样美貌的妇人,却将大好青春埋于地宫长隧,岂非坑杀人也!龙皇当年
排设这些个『祖制』之时,独独未替女子芳华着想,心中若存一丝悲悯,断不致
如此泯灭人性。」心底忽生一丝异样:不知七玄之主,能号令禁道黑蜘蛛否?若
能,现成不就有个救其脱离苦海的机会?这样一来,苏姑娘也就不用再回地底了。
  他本无意做捞什子七玄盟主,之所以用盟主的身份发号施令,不过是为了让
众人暂留冷炉谷,平平安安撑过一夜,好让自己能及时抽身,赶来阻止鬼先生异
想天开的阴谋计划;待明晨回转,与众家首脑商议出个和平共存的法子,耿照是
打算坚辞不受,最多是一走了之的,以他的武功,谅必没有谁能留下人来。
  真做了这盟主,光是镇东将军府那厢,便不知如何与慕容交代,瞒又瞒不得,
骗须不能骗,总不能自承是邪道妖人的首脑,乖乖引颈就戮罢?他家乡还有父亲
姊姊,流影城里也还有横疏影、霁儿等,牵连甚广,一旦公然与朝廷作对,决计
没有个好下场。
  然而在这一刻,他忽觉坐上七玄盟主的大位,也未必全是坏事,有心施为,
还是能做不少事,挽救许多人——
  正想将这个荒谬的念头驱出脑海,两腿间的巨物忽被一只冰凉小手拿住,耿
照这才发现自己又硬又烫,不消说自是荆陌「干活儿」来了。
  这情景实是既荒谬又旖旎。
  对男子不假辞色,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的黑蜘蛛,与「套弄阳物取精」
的印象实在是兜不起来,反差本已极大,况且荆陌在黑蜘蛛中身份甚高,先前数
度相见,无不是冷艳高傲,目不斜视,如今不得不委身男儿胯下,非讨一掬精水
不能交差,尽管荆陌并未露出哪怕一丝「可怜兮兮」的模样,光是当中立场态度
的落差,足令人浮想翩联。
  真正使耿照惊讶莫名的,是荆陌的手法稚拙之至,说是「未经人事」都算客
气了,简直……简直就像个小小女童。
  凉滑的素手握着肉柱,虽依稀有套弄的模样,事实上连掐握的手法都有问题,
挫得耿照疼痛不已,偏不能出声挪动;无有回馈,冷艳绝伦的少妇完全无法藉由
修正错误来调整手势,甚至她没发现自己全然错了,一往无前地持续盲打。
  所幸荆陌的性子不算粗暴,也无凌虐的意图,并未造成损伤。耿照忍着要害
的不适,忽明白过来:黑蜘蛛并非天罗香。黑蜘蛛,就只是黑蜘蛛而已。
  被流放地底的天罗香弟子,毕竟是少数,其中除寥寥数人如苏合熏,终其一
生都不曾再在亲友面前出现……天罗香「极擅媚术」的印象,本不该套用在黑蜘
蛛的身上。
  她们较活跃于地面的另一支脉更守本分,贯彻牧者之责,可惜枯泽血蛁育成
的时间对比人的寿命,实在长过头了,终不免在漫长的守望当中,逐渐脱离常轨,
甚至失去原有的标的。
  荆陌套弄阳物的手法,或从监视天罗香得来,遗憾的是:听不见心法诀窍,
只凭半遮半掩、朦朦胧胧的视觉印象,下场就是拽得典卫大人痛不欲生,阳物次
第消软。
  他连呼痛亦不可得,只能试图转移注意力,捱过下身的不适,忽见荆陌团鼓
的胸口交襟处,渗出两块深渍。
  定睛瞧去,一左一右、分布对称的两片渍痕中央,各挺出半粒花生米大小的
圆凸,此处的湿濡亦最严重,如泉眼一般,似仍不住沁出浆液,衣布的纟孔汲饱
了水分,格外浮贴,几乎不费眼力,即辨出那两枚小巧的新剥鸡头肉儿,正是少
妇的乳蒂。
  印象中,荆陌的乳晕较杯口略大,遍数平生所识女子,无一堪比,胜在浑圆
浅润,与乳蒂那石榴粒般的剔艳樱色相比,彷佛画中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笔,浓淡、
色底,乃至明暗等俱都不同,亦颇具奇趣。
  先前「吊帘」所渗、耿照以为是汗的,如今想来,该是从她双乳上转印过去。
  问题是:此姝若是易汗体质,与红儿一般,应自腋胁、乳间等发汗,汗渍恰
于衣襟布面渗出乳沟的形状,绝非以乳丘、乃至乳蒂为中心,拓出双峰的印子来。
  男儿百思不解,却听榻尾伊人笑语:「弄好了没?再磨蹭天都要亮啦。」原
来不知不觉两刻已过,明栈雪化纳了饱含血蛁精华的浓精,容光焕发,却不忙起
身,爱理不理的,没口子瞎挑剔。
  「他……」荆陌被她一通乱嫌,细致的额际鼻尖渗出密汗,一如逐渐变薄的
耐性,蹙眉道:「我看是坏啦,什么也弄不出来。」听她的口气,最好明栈雪开
声附和,给个现成的理由放弃,要不上来「检修」一番,看是哪儿坏了,疏通下
管路之类——
  耿照气都不打一处来,不禁又是恼怒,又觉好笑。
  你这般弄法,除了破皮流血,什么也别想弄出来!怎地是我坏了?
  明栈雪忍着颤笑,一本正经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会坏了?男人就是这般
的不济事,下回多备几个,以防万一。要不你再试会儿?」
  荆陌就怕她这样说,不紧不慢,不知还要耗到什么时候,嚅嗫道:「试……
试很久啦,真不成的。你……你来看看,就知道了。」说到后来,已有几分求恳
的意味,碍于脸皮子薄,说不出央人帮忙的软话。
  明栈雪装模作样老半天,待袅袅起身时,荆陌磕头的心都有了,宛若久旱逢
甘霖,岂料明栈雪踅到她身后,冷不防地一扑,坚挺的胸膛贴着她纤薄的美背,
双手自荆陌胁腋下穿出,十指箕张,深深陷入她饱满巨硕的乳团间。
  荆陌猝不及防,想挣脱也来不及了,暗骂自己粗心大意,此际要害被制,唯
恐被明栈雪出手击杀,未敢妄动,冷冰冰的俏脸看来无甚波澜,只蹙眉道:「你
不瞧他,弄我做甚?」
  明栈雪十指画圆,轻轻揉捏,两条修长的藕臂几乎打直,才勉强环住少妇的
沃乳,如团抱着极软极绵、又极具份量的雪面,黏糯的手感难以言喻;渗出衣布
的湿凉液滑,欲将溢出臂围的大把雪肉融化似的,浸成了半固半液的细润质地,
若无襟布兜裹,恐自指缝间流去。
  「欸——姊姊有所不知,虽是他坏,却得靠你来修。」她在荆陌耳畔吐息,
吹得少妇浑身酥颤,不由自主微缩着腰颈,罕异地露出一丝女儿娇态,自身却浑
无所觉。
  荆陌的呼吸愈见粗浓,分不清是耳畔呢语所致,抑或敏感的双乳沦入魔爪,
苦守一丝清明,低道:「我……我不会……嗯……不、不知道……怎么修……」
圆凹的葫腰扭动,似已抵受不住胸乳上的侵袭。
  「男子阳物平常都是软的,未见下流猥琐之物事,等闲难以坚挺。」明栈雪
呵气笑道:「你拿出的越是下流,他们便越坚挺。硬到了极处,阳精自然而出。」
  耿照开不了口,心中苦笑:「喂喂喂,有你这么骗人的么?说什么越下流越
坚挺,硬到极处便出精……这是要诓哪家的女娃娃?」
  谁知荆陌迷离苦闷的表情中,却露一丝恍然,彷佛天音灌顶,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那……怎么才算很下流?」
  过去她见天罗香的教使们吸吮「貂猪」阳物,每根都是硬梆梆又弯又翘,以
为男子天生如此,料不到竟有这般不堪入耳的内情,瞟向耿照的冰冷眼神更添几
分不屑,当他是蛆虫粪土之类。
  明栈雪继续享受指掌间的曼妙触感,一边试图从浆腻的衣布间,拨出她双乳
的形状。荆陌胸乳份量惊人,穿上衣服后,整个胸口便是鼓胀胀一团,直至肋缘,
并无峰壑起伏之感,衣内所有的空间,全都被乳肉充盈填满,撑挤到布质的极限。
  明栈雪一直想好好欣赏她的奶脯,可惜上回在北山石窟算计耿照,自己反失
了眼福,好不容易乳瓜入手,就算用摸、用掐挤啮咬的,也要狠狠弄她个清楚明
白。
  「宽衣解带,展露的是女子胴体之美,没甚下流。为的,是让我等放松心情,
好做些下流之事,满足这些个臭男子的淫念。」明栈雪一边搓揉,一边咬着她滚
烫红热的耳珠,满脸的坏笑:
  「你会不会说下流话?最不济,也得出些下流的声响,再不然就得摆些下流
的姿态了,这也是莫可奈何。」
  荆陌一直以为天罗香诸女以口手刺激阳物,令其射精,万万想不到,原来放
荡的呻吟低语才是关键所在,显然白祭子的后裔提防黑蜘蛛窥视,已到无所不用
其极的地步,连此事也要作假,难怪闺中淫乐总要屏退左右,原来是为了保守下
流话的秘密。
  可惜她不仅不会说下流话,平日连话都很少说,殊到用时方恨少,不禁扼腕。
  「那……呜呜……该怎么办?」以明栈雪锱铢必较的脾性,要她代诵一篇下
流话集锦,黑蜘蛛恐付出偌大代价,荆陌想靠自己办妥此事,以便在「长者联席」
前克建殊功,取得更高的权力地位。
  「不怕。」明栈雪轻笑起来:
  「还好你有双下流的奶子,天生勾男人。」
  泼喇一声,易爪为钩,猛将少妇襟口扒开,「嚓!」上襦应声两分,直裂至
腹间缠腰!
  衣里压了茄花绫格纹的月白小兜一颤,满满裹着两只熟木瓜似的雪乳,宛如
脱兔,猛然弹出,几将颈绳绷断;乳瓜下缘被肚兜一勒,顶端两枚圆凸忽沁出点
点液珠,其色浓白,片刻挤溢饱腻,落在乌黑的衣摆裙腿间。
  光看汁液的色泽,便知决计不是汗。乳色的液珠坠落,滚散在衣褶间,渗入
纟眼的速度,明显较清水缓慢许多,彷佛其中富含油脂,足以在丝纟间维持更高
的张力……
  耿照忽地会过意来,不由得瞠目结舌。
  ——是乳汁!
  这名冷艳的黑蜘蛛,居然是泌乳之身!
  须知女子有孕,始得沁乳,直至幼儿足岁,奶水才慢慢消褪;虽因体质各异,
泌乳期有长有短,大抵不脱此一范畴。荆陌的乳汁分泌极是旺盛,不像是哺乳末
期的模样,少则在三两月内产下婴儿,才得这般。
  耿照不及揣度「孩子的父亲是谁」,少妇身后的绝色丽人已看透他的心思,
一把扯断肚兜颈绳,被乳汁浸透的锦兜吃饱了水,份量甚沉,「唰!」一声翻落。
  荆陌的一双豪乳,分明已大得不可思议,胁腋却有着紧致的线条,如非雪肌
盈沃,差点便要裹出肋骨的形状;直至腰线两侧才突然凹入的葫芦圆腰,就更不
消说了。在豪乳纤肋的强烈对比下,她连乳袋褶子都是惊人的夸张,只靠背绳系
住的肚兜一翻,旋即被雪肉夹压在乳肋间的长长肉褶里,彷佛上身再无片缕。
  「……你干什么!」便是冷漠自持的黑蜘蛛,也不禁轻嗔薄怒,羞意终于透
出她如霜雪雕就的玉靥,清楚地透出两团酡红来。
  「让他瞧瞧,你全身上下最下流的地方呀!」
  虽是对荆陌所说,盈盈妙目却直视男儿,似笑非笑的神情既是挑衅,又透着
一丝挑逗,什么淫猥话语自她口中吐出,都变得慵懒而优雅,令人脸红心跳,难
生反感。
  「你明明是处子之身,这辈子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
  指腹夹着淡藕色的乳晕一捻,被掐成僧帽状的乳尖,一股脑儿地激射出数道
乳线,远远近近、高低各异,肿胀的樱红色乳头积溢着不及溅飞的新鲜乳汁,滴
答汩落,恍若檐雨。
  「一兴奋起来却能自行分泌乳汁,来吸引男人……世上,还有比这个更下流
的么?」
  第二零一折 蓝田灌玉,略施薄惩
  这话便对不通世务的黑蜘蛛而言,也未免羞辱太甚,饶是荆陌清冷如月,亦
不禁胀红玉靥,骤自乳上四窜蔓延的快感中回神,捉住女郎极不安分的纤纤素手,
扭头怒道:
  「你……胡说八道!」运劲想将皓腕扳开。
  「我哪里胡说了?」
  明栈雪推挪运化,始终教冷艳的少妇难以如愿,每一掐挤豪乳,雪浆便激射
而出,溅得到处都是,哪有动手过招之感?简直像四只白生生的姣美玉手争相搓
揉乳袋,淘气地挤出奶水,只差未有娇羞嬉闹的银铃笑语相伴,诱人的画面难免
减了一分旖旎闺趣。
  「你是不是尚未破身的处子?是不是从没同男人好过?明明未有身孕,却能
任意挤出奶水,是不是令你十分困扰?你瞧他的阳物,是不是比先前更坚挺?」
  连珠炮般的一轮快问,仗着碧火功连绵不绝的悠长真气,竟无一霎停顿,荆
陌别说跟上节奏,连脑子都没转过来——
  地底的一切都是缓慢而静谧的,黑蜘蛛就连在生死相搏之际,都像是惊涛骇
浪中的一叶扁舟,力求「波澜不惊」,机敏的思维根本上违背她们的生命美学,
遑论巧辩。
  关于这一连串没头没脑的质问,她慢了好几拍才赫然发现,答案居然全都是
肯定的,连个「不」字都挤不出。
  荆陌的双乳本就极是敏感,年来异常涨乳之后,感度居然又倍数攀升,平日
乳头自行沁出汁水,倒也还罢了,一旦施力掐挤,奶水迸出乳眼之际,刺痛、搔
痒中带着快美舒爽的感受格外难当。
  比起不知不觉间把肚兜乃至外衣弄湿的难堪,乳房胀得又硬又痛,连份量似
都教往昔更沉,不得不寻僻静处把奶水都挤出来时,掐着双峰呻吟颤抖的模样,
毋宁更教荆陌无地自容。
  偏生在黑蜘蛛的日常之中,个人没有多少隐蔽空间。地宫里的屋室无有窗门,
越往「长者」所在的核心区域去,连火光照明都用不着,起居全靠感应,比耳聪
目明之人还方便。
  荆陌堪称「长者联席」以下第一人,是同辈中最有机会成为「长者」的天之
骄女,身边总被各种不同职司的下属环绕,泌乳的异状很快就被发现,但她至少
想保有挤乳的私隐,不希望那种会被联想成自渎的羞态,传入他人耳中。
  黑蜘蛛长居地底,少见天日,连食物饮水都异常简单;时日一长,身体慢慢
生变,女子特征渐消,成为她们口中的「长者」。长者寿命很长,这也是黑蜘蛛
的传承,较天罗香更为有力的竞争条件之一;「失去女子特征」在神秘的地底世
界里是备受崇敬的,反之保有越多的女子习性,会让她们觉得自己是凡人,地位
自然越低下。
  乳房退化、性器萎缩,乃至斩赤龙断葵水、身如男子等,都是成为长者的象
征之一。荆陌素以双乳巨硕为耻,但这是天生的,怨无可怨,岂料转化为长者的
过程中所生之异变,竟是如孕妇般旺盛泌乳,不信天地神明的荆陌,仿佛听见了
命运之神的恶意嘲弄。
  明栈雪从不打逆势之战,必先掌握胜机才肯出手。她察觉荆陌对泌乳体质的
不满,藉由偷窥浴房内褪衣的动作,发现她刻意避免乳房与衣料摩擦,断定这对
傲人的乳瓜即是荆陌的要害,果断攫住,稳压荆陌一头。
  果然荆陌气势一馁,再难反抗,要不多时,连缠腰都被除去,下身的褝裤被
除到膝下,露出雪腻娇腴的大腿,明栈雪将手伸进她两腿之间,轻轻揉捻充血膨
大的蒂儿,荆陌紧并膝盖不住厮磨,昂起的长颈浮露淡淡青筋,颤声吐息:
  「不……不要……那边……啊……那边……不行……」
  「你听听,这声音够下流的了。」
  明栈雪眯眼轻笑,一面从她肥软的乳尖挤出奶水,滴在股间充当润滑,揉捻
得唧唧有声——虽然少妇早已淫水潺潺,但富含酥脂的新鲜母乳更加油润,揉起
来不是普通的舒爽。
  「他是不是有精神多了?」将手往下探,果然捋住一条滚烫的肉棒,压上荆
陌滑腻狼籍的阴户,细细摩擦。
  荆陌像被烙铁烫着似的,浑身一跳,昂颈迸出一丝娇腻呻吟,那条烧火棍似
的巨物嵌在花唇间,光是这样贴着,都觉大得不可思议,那些天罗香教使到底是
怎么把这般骇人物事,塞到身子里去?
  「那……那怎么还……还没出来?」其实她心里隐隐不想这样结束,然而一
刻未得男儿阳精,便无法放怀享受,两相交煎,更加痛苦,不由催促起来。
  「……我也不知道。」
  明栈雪居然爽快认低,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
  「显然咱们这样,这人还觉不够下流,真是猥琐透了。要不拿你那下流淫荡
的奶子,弄弄他那下流的丑物?下流对下流,说不定就够下流啦。」
  荆陌对「下流的奶子」一说难以忍受,怒道:「你……你别这样说!谁……
谁是下流的奶……」却连复诵都觉羞耻,十分难堪,但流水价地喷出乳汁,却是
铁一般的事实,那异乎寻常的、令人困扰的敏感也是。
  她认命似的离开男儿的腰胯,索性褪去碍事的裤衩,腰低臀翘,俯身于耿照
腿间,巨硕的乳瓜倾如崩雪,从上细下圆的瓜实,坠成了长长的卵形,原本杯口
大的浅细乳晕,被积沉的乳肉一撑,胀成茶碗大小,色泽更加酥淡,甚是适口。
  光这样一趴,长条雪乳的下缘已垂过肘弯,再加上勃挺如婴指的乳蒂,映得
满眼酥白,连明栈雪见了,都不禁喃喃赞叹:
  「好大!怎能……怎能大成这样?」
  荆陌羞愤欲死,纤细的藕臂一夹,似想稍掩耻乳,但此举只将沉甸甸的鹅卵
形双峰衬得更加伟岸;乳上沉重的份量,使玛瑙珠似的艳红乳首开始泌出稠白液
珠,滴在耿照高高昂起的紫红龙首之上。
  这份昂扬坚挺,与荆陌初时所见,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稍稍接近,便
能感受滚烫焦灼的火劲。
  少年与明栈雪缠绵后,还没来得及沐浴清洁,裹满肉棒的淫蜜残精已干,混
着浓厚的男子气息,那股异样的腥麝气味更加强烈。荆陌平日连盐酱都不吃,对
鲜烈霸道的气味全无抵抗力,昂起细长的雪颈躲避,只敢捧得满掌雪乳,小鸡啄
米似的轻轻碰着,滴出的乳汁流满了整根肉棒,连他结实黝黑的小腹都溅满颗粒
分明的雪白液珠。
  温甜的乳香,到底是比从蜜膣中刮出的气味柔顺好闻得多,少妇紧促的眉头
稍稍舒展,灵机一动,两只小手捧起巨乳,像挤牛羊奶一般,轮流朝男儿腿心掐
挤。
  原本只是滴答点落,如今却是几注、几注的喷个不停,不仅耿照纠劲的肌纹
间积满乳水,液珠四向散弹,连荆陌的乳上颊畔都溅了不少,继而蜿蜒流下,狼
籍得无比淫靡。
  明栈雪没事人似的,一早便踅至床头,斜腿支颐,以胸作枕,略微抬起耿照
的头,令其偎于双峰之间,尽览胯下美景。明姑娘虽无荆陌之豪乳,然峰峦浑圆、
乳质绝佳,堪称世间无双,软、香、弹、滑,妙入毫颠,普天之下,再无第二只
如此绝妙的头枕,半点儿也不显影薄。
  耿照枕着她的玉乳,下身益发硬得不可收拾,荆陌不明就里,总蹙着眉头的
淡漠脸上,初次露出一丝欣喜,喷奶喷得更加起劲。
  「你别怪我戏耍你,要不是还有事忙,我才舍不得离开。」明栈雪以指尖替
他轻轻梳理额鬓湿发,一股轻细却清晰的气声透体而入,耿照看不见她的神情,
却觉话里透着眷爱依恋,令人荡气回肠,久难自己。
  明栈雪与他仅隔咫尺,肌肤相贴,潜运「传音入密」之法,效果好得出奇。
莫说荆陌正全神贯注挤着奶水,便教她抬头凝神,也只见得明栈雪樱唇微抿,细
心打理男儿汗发,丝毫察觉不出异样。
  「你这样极伤身子,知不知道?」她喃喃说道:
  「心为身主,心乱,四肢百骸、功体内气,岂能不受影响?练武之人,能耐
虽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寻常百姓,然而天道持衡,顺逆相抵,普通人心乱了,最
多是大病一场,武者却没这般容易,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瘫痈暴毙,岂可轻忽!
  「有什么不痛快、谁让你不痛快,教他痛不欲生,快快求死,也就是了;你
为难自己,晓不晓得旁人心疼了,舍不得了,比你要难受百倍?这般狠心,罚你
在这儿做个木头人,好生反省,下回……切不可再犯傻了,明白么?」
  耿照听她软语叮咛,虽似说笑,然而情意真挚,却丝毫不假,忽有些鼻酸,
胸中热血涌动,想起身将她搂进怀里,无奈动弹不得。
  明栈雪恍若不觉,续道:「你这身邪火,我本该帮你尽泄了,确定你好好的,
方能离开,可惜时间不允,只好让她代替我,让你要得够够。
  「黑蜘蛛在地底待久了,能捱过艰辛的,终将变得男不男,女不女。她这副
模样,已是生变的警兆,只不过作用于双乳之上,看似旖旎淫靡,但你仔细想想,
未孕产乳,这要阴虚体败到了何种境地,才能出现的异变?
  「说不定她捱不过这关,很快便死于地底,倒不如由你破了她的身子,调和
阴阳,使入正轨,岂非功德一件?」
  明栈雪的说法不免夸大,严格说来却不算错。然而,这套说帖或能说动过去
的耿照,如今他却明白,这不过是松动道德的交合借口罢了——
  世间真正非合体不能疗愈的伤病,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便要阴阳调和,假针
砭药石等诸法,效果都比交媾要好得多。如红螺峪中染红霞失身、莲觉寺草房内
明姑娘解毒,皆受制于环境困阻,不得不然,并非没有更妥适之法。
  这样的特例少之又少,起码不适用在荆陌身上。
  明栈雪观察他的反应,猜想没有能说服他,暗暗罕异少年的心性成长,竟能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洞澈如斯,也不气馁,立时换了个方向,继续游说。
  「你如今是七玄盟主,待时机成熟,登基做个再世龙皇也不为过;你有偌大
志向,欲做世间守望,麾下岂可无兵无将,打个光棍蛮干到底?
  「到那时,七玄无数豪杰,俱都是你的臣子,各脉美女如云,谁人不是你的
嫔妃?你便要她做个平凡的女子,免受穴居异变之苦,黑蜘蛛能说个『不』字?
大丈夫行世,如此才叫痛快!」
  耿照闻言一凛,心底的那股莫名狂躁仿佛得到了呼应,血脉贲张,眼前倏红,
忽有种舞爪张牙、再不肯潜伏忍受的冲动。
  他不做七玄盟主,考虑的是典卫之职、将军应对,是父亲姊姊,是流影城的
出身背景……但这些,都不是他自己。
  那个面对皇后的徇私犹疑咄咄进逼,侈言守望、愿以毕生心力打造恶人难容
之世的,才是真正的他。哪怕只短短一霎,还是仗着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愤世
嫉俗的一股狂气才得出口,那是此生头一回,完全不考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甚
至没打算「做个好人」,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龙皇」与「耿照」,正是这座荒谬戏台上的两处极端。
  前者虚幻,后者务实;前者任性狂放,指点江山,后者却瞻前顾后,一榻之
外步步艰难;前者开创盛世,后者却什么都不是,所得所失,还说不上命运摆弄,
能摆弄他的人一抓就是一把,武功再高、际遇再奇,放到森罗万象里看,也只能
是一枚棋子……
  ——如果,不做「耿照」呢?
  想做对的事,便去做对的事,再也毋须折冲退让,苦苦忍耐;做错了,责任
便由我一肩担起,谁人能说我怎的!
  「所以,现下最最紧要……」明栈雪以原本喉音,在他耳边轻轻呢语,吐息
如兰,中人欲醉。「是你得好好的。赶快让身子好起来,恢复功力,甚至更上层
楼;出得此间,你便是七玄的主人了,谁都不能再看不起你,不听你指挥支配。
七玄的一切,全都是你的。」
  仿佛与她搭配得天衣无缝,耿照骤觉龙杵忽被一团难以言喻的温热所夹,比
起娇嫩柔韧的膣管,这两团雪肉更软更绵,沾黏似的触感更特别,尽管包覆的程
度不如插入玉户,却是无比舒爽;定睛一瞧,却是荆陌捧起雪乳,将浇满乳汁的
肉棒夹在乳间,温热的乳香调和了肉棒的腥臊,混成一股颇为催情的奇异气味。
  荆陌并不排斥自己的味道,以沃腴的乳肉夹着龙杵恣意搓揉,不住挤出的奶
水溢满她的指掌缝隙,连夹着肉棒的乳褶间也流满乳汁,随着小手的加压搓挤,
发出极淫靡的「啪唧」声响。
  冷艳绝伦的黑蜘蛛似已忘了初衷,单纯顺欲望而行,这里没人用异样的眼光
打量她,有的也仅是色欲而已,连明栈雪也大剌剌说是「下流的奶子」,轻描淡
写地带过了令她深感羞耻的病征;顺从身体的渴望似乎名正言顺,不会被批评是
模仿地上凡女的堕落之举。
  这简直是天堂。
  自从身体发生异变、莫名泌出乳汁的这一年多以来,荆陌从未像此际般放松,
暂时毋须担心周遭的眼光、地位的变动,乃至「长者联席」对她的看法与安排,
连涨奶的困扰都能尽情解放,不必再忍受发硬发胀、无比沉重的胸脯——
  她恨不得将所有的奶水通通挤出,点滴不留,掐挤乳房的手劲比明栈雪更凶
更狠;习惯了喷乳的刺痛之后,快感居然益发强烈。
  黯丽的少妇渐有些失神,开始发出娇腻呻吟,胸脯越揉越快,乳汁喷得俏脸
狼籍;陶醉的神情出现在原本清冷一片的巴掌小脸上,烈女突然成了荡妇,对比
益发强烈。
  她指缝、乳间积溢了过多的奶水,新出的乳汁却像喷泉一样源源不绝,有几
滴溅进了她失神微开的檀口之中。
  荆陌对涨乳;事深恶痛绝,没想过嗜嗜自己的乳汁,只觉味道淡薄,却有一
丝乳脂香,哂舌细辨,隐隐有甘甜之感,清淡的口味对黑蜘蛛来说,算是十分美
味,不觉啜饮舔舐起来;待她回神,已将沾满温热乳汁的肉棒含在晓嘴里,宛若
蘸乳入口,吮得津津有味。
  这画面连她自己想像起来,都觉脸酣耳热,俗如白祭子的后裔们,才会做出
这般淫秽下流的举动。然而明栈雪并未趁机嘲笑,荆陌抹去溅满脸庞的狼籍乳滴,
起身四望,才发现她早已离去,动静之轻巧,竟未惊动沉迷舔舐的自己。
  荆陌娇喘细细,不住起伏的雪白豪乳上布满液珠,分不清是乳是汗。
  那耿姓少年的阳物已硬得惊人,但始终未能出精,没了明栈雪指引,荆陌不
知道还能怎么办,但不知为何,她却不觉沮丧彷徨,反而有松了口气之感,心底
隐有一丝羞喜,想到还有大半夜的时间,可以研究「表现得更下流」的方法,迫
他交出精水来。
  「说!」她张腿跨骑在男儿腹间,浆腻的花唇压着肉棒,来回擦滑,每一刮
动都令她美得昂颈吐息,颤动的乳首不住沁出奶水来。「你的伤是怎么好的?可
是吃了我们守护千年的宝物?大胆狂徒!」
  明知耿照无法开声,她却捧着雪乳挺动娇臀,独个儿演了起来。起初口舌不
甚灵便,约莫是长年习惯以短句或单字交流;越到后来越发顺畅,娇哼喘息的声
音也大胆起来。
  「谁……谁让你这么……呜呜……这么硬的?下……下流!啊……」快感渐
趋强烈,她忍不住大力搓揉着雪乳,失控的乳汁划出长长的平弧,喷得耿照一脸。
荆陌竟「咭」的一声笑出来,充满童趣,宛若少女。
  望着与那张冷冰冰的俏脸全不相称的鲜活嗤笑,耿照不觉有些怔。
  荆陌留意到他的目光,笑容微僵,继之而起却是一副带着恶意的蔑笑——她
越来越熟悉做出表情该倚恃的脸部肌肉,瓷娃娃终于活起来,可惜不是变成一名
温良有礼的好姑娘。
  「啪!」素手一扬,玩开了的黑蜘蛛掴了他一记,掌心里热辣辣的刺痛,以
及男儿高高肿起的面颊,对她而言,是既新奇又刺激的体验。长者要求她们活得
像古井映月,连井面吹皱的水月都是假,真正的月天恒常不动。
  「谁让你直视我的?下贱的奴才!」
  反手又是一掴,施暴者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拔尖的笑声像是初遇惊喜
的小女孩,为着越来越得心应手而开心。
  耿照在心中叹了口气。多数的成长是从模仿中而来,可惜出身黑蜘蛛的荆陌
没有其他可供模仿的对象,适才的举动无论声音语气,还是那股子莫名其妙的霸
道蛮横,皆与天罗香教使对付「貂猪」如出一辙。
  明姑娘安排这桩「好事」之前,不知有没料到会发生这种状况?
  荆陌毕竟不很喜欢打人的感觉,比起凌虐男子,她更沉溺于以滚烫肉棒擦刮
花唇的酥麻,持续在男儿腰上挺动着娇腴的雪臀。当然,凌虐的快感也是相当甘
美的调料,她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比弄疼掌心更妙的法子,双手捧起豪乳,对
着耿照的脸面挤射乳汁!
  温热的蜜乳,一注一注地喷溅在他脸上,流进眼缝口鼻,穴道受制的耿照连
转开脖颈亦有不能,无奈荆陌的乳水似无穷尽,随着她花唇蒂儿处逐渐攀升的快
感,喷得越快越急,全不考虑男儿也须呼吸吐纳。
  耿照被奶水呛得胸口抽搐,几乎喘不过气来,荆陌却眯起了如丝媚眼,大声
呻吟,毫无停手的打算;就在她即将攀上高峰的刹那间,蓦听一声虎吼,男儿挣
坐起身,铁一般的结实胸膛压缩劲风,朝她娇腴的身子撞来!
  尽管美得魂飞天外,荆陌毕竟是「长者联席」精心栽培的佼佼者,膝腿未动,
整个人已自耿照身上弹开;半空中不顾玉门大开、授敌以美景,单手在榻缘一撑,
小巧酥盈的脚掌压平如刃,扫向耿照咽喉。
  岂料男儿不闪不避,「啪!」接住她纤细的足胫一翻,凌空将艳丽的少妇转
了圈子,又从榻尾甩至床头,如摔青蛙一般,「砰」的一声,把荆陌摔趴在榻上。
  荆陌痛得眼前刹白,仿佛胸中的空气全被这一摔压挤而出,还未回神,男儿
已反拽着她一条右臂,压上背门。
  适才的放纵恍若迷梦,荆陌自小受严格的非人训练,所锻炼出的战斗本能倏
然发动——与腐败的白祭子后裔不同,黑蜘蛛的战斗技巧极端务实,摒弃了花巧
的名目与套路,只求最有效地置敌于死。
  娇躯受制全不影响少妇的斗志,她膝顶床榻,乘势翘起雪臀,猛将男儿下身
拱起,抓紧这一霎间所制造的段差,另一条细腿如蝎鞭般毒辣反勾,踵部迳取下
阴;同时反过左肘,耿照就算躲开撩阴腿,额际太阳穴也要爆开血花——
  砰的一响,荆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葫腰似欲断折;恢复意识时
双膝仍跪在原处,被反折的右臂也还是保持原状,仿佛反击全是她的幻想,实际
上什么也不曾发生。
  「放……放开我!」少年与她之间的实力差距彻底震慑了少妇。现在荆陌终
于明白,这名「下流的东西」决计不是自己能战胜的对手,初次生出一缕惊恐无
助之感。
  耿照本无伤人之意,岂料她出的全是不留情面的毒辣阴招,若非他先恢复了
六成功力,此际怕已伤重倒地,死得不明不白,不觉动了肝火,也不想同她废话,
一压美背,沉声道:
  「你们要取我的阳精做什么?」
  荆陌默不作声,耿照面色铁青,收紧她的右臂,冷黯的少妇痛得娇躯微颤,
仍倔强地不肯开口。适才耿照鼻中汲入乳汁,来不及闭气龟息,为免死得莫名其
妙,不惜以自伤经脉的方式全力冲开穴道;此际周身真气乱窜,欲念高涨,明姑
娘柔腻媚人的语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忽生「任性而为」的冲动,冷笑道:
  「要阳精是么?给你便了!」以膝盖分开荆陌的大腿,抱她圆凹的葫腰一把
提起,勃挺的男根抵住花唇,剥壳儿水煮蛋大小的杵尖挤开浆腻的两片娇脂,才
没入大半颗便欲阻碍,再难寸进。
  荆陌「嘤」的一声腰板发僵,惊恐地瞪大眼睛,完全不知发生什么事。无奈
被男儿占住了两腿间的有利位置,手构不到腿踢不着,这如牝犬般四肢着地的姿
势完全是任人鱼肉;直到被巨大的硬物捅进腿心子里,才想起是自己曾吸吮得津
津有味之物。
  黑蜘蛛并无保守贞操的观念,这点是她们唯一与白祭子的后裔相似之处。
  但荆陌本能觉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极端危险,并将损及她在「长者联席」
前的地位,拚命挣扎了起来;垂坠成长卵状的雪乳剧烈弹甩着,光是双峰一撞,
便足以挤出奶水,再加上先前「取精」时流了满床的乳浆,离体渐冷,量又远远
超过锦被所能汲取,以致触手黏滑。
  耿照捉她足胫的那一摔,荆陌靠的正是这厚如藻田一般、黏滑绵软的乳浆做
为缓冲,这才保住意识,此际却陷入难以稳立的窘境中,不停撑起滑倒,徒劳无
功。
  唯一固定不动的,是稳稳拿在男儿掌间的腰臀,尽管被那圈薄膜阻了进路,
欲火熊熊的男儿却没什么犹疑,粗大的杵尖持续向前顶,于无路处往前一戳,应
势裂开的蜜肉再也阻不住粗长巨物,肉棒裹着滑腻的落红徐徐挺进,直没至根。
  「啊————」
  荆陌发出极短促的一声哀鸣,还来不及抽搐,耿照已乘着处子血的腻润抽插
起来,少妇小巧的屁眼剧烈收缩着,一如被毫不留情深深插入的蜜膣。
  「啊……好、好大!不要……不要……太……啊、啊……太大了呀!啊……」
  未经人事的花径被粗暴地撑挤开来,尽管泌润丰沛,分不清是血还是淫蜜的
黏润浆液充满了肉折,但花径里那一圈一圈麻花似的柔嫩肌肉仍强焊地收缩着,
几乎能清楚感觉里头的形状。
  后背体位的感度本就极强,用这姿势破瓜更是痛得厉害,耿照完全不给她喘
息的机会,一下一下地狠狠抽插,每次都顶到最深处。荆陌趴在榻上剧烈颤抖着,
压平在锦榻间的大团绵乳之下,渲开的乳渍持续扩大著,分不清是呻吟或哭喊的
呜咽声埋在揪乱的锦被里,雪白的十指绷出渗青的细细指节,有种惨遭蹂躏的凄
艳。
  也不知插了多久,耿照隐有一丝泄意,才停住疯狂的进出,裹满白浆落红的
肉棒耷黏一小圈薄薄肉膜,从红肿的玉户中抽了出来;巨大的龟头拔出之际还微
微卡了一下,扯得少妇一阵轻颤。
  耿照把手一松,荆陌软软侧倒,雪白的大腿内侧一道醒目的殷红血迹,彤艳
艳的玉户不住开歙着,被肉棒撑开的洞口兀自合之不拢,腿心里到处都沾满了血
与淫蜜,以及黏滑的乳汁。
  初初破瓜的少妇嘴唇苍白,雪靥却浮现两团异样的酡红。耿照将她翻得仰躺
过来,大大分开细腿,挺着怒龙再度插入之际,荆陌又抽搐起来,仿佛被一柄极
长的弯刀戳穿了,连疼痛都分外锐薄。
  耿照一边挺动下体,一边去衔她殷红膨大的乳蒂,略微一吮,乳汁立时便充
满口腔,液感温热,滋味虽略嫌淡薄,却有股扎扎实实的细润甘甜。他抓得满掌
湿滑黏糯的细嫩乳肉卿唧作响,抽插也越见滑顺,出入的速度越来越快。
  鲜血干涸得很快,断无如此油润的触感,果然片刻后荆陌盘起双腿,在他腰
后交叉勾起,雪臀不由自主地抬高,方便他插得更深;原本揪着锦被的双手也搂
住他的脖颈,两人挤着她巨硕的乳肉紧紧交叠着,满怀都是乳脂甘甜。
  「好……好痛……好……好舒服……深……啊啊啊啊……好硬……」荆陌大
概不知自己都喊了些什么,若此际清醒,怕要骇异于自己淫声浪语的天分。
  况且,疼痛似乎也加强了她的快感。
  耿照也料不到她破瓜未久,便能如此享受交媾之乐,刻意粗暴的对待,反教
妇人美得魂飞天外,听她唤得销魂蚀骨,偏生蜜膣里的抽搐又这般强韧青涩,倒
像白送了她一份大礼,哪有半点惩戒之意?不禁焦躁起来,欲火攀升,似将要出。
  冷不防「啪!」甩了她一记耳光,荆陌正在美处,「啊」的一声抚颊回神,
脸上热辣辣的疼痛似乎与下体之疼呼应起来,又痛又美,不禁蹙眉,嗔道:「你
……啊啊啊……你、你做……啊啊……做什么?」似乎加倍兴奋起来,娇软的身
子益发火热。
  耿照冷着脸挺动怒龙,顶得她葫腰乱扭,一双细腿越伸越直,玉趾蜷起,但
毕竟不能无动于衷,忍着龙杵上蟑壶似的阵阵紧缩,沉声哼道:
  「我要射啦,便给阳精,你却拿甚来贮?」
  荆陌正美得魂飞天外,勉强回神,拖着又酸又绵、抽搐不止的身子,反臂往
床头胡乱摸索,岂料空空如也,唯一称得上是容器的瑞脑金兽炉,早给明姑娘当
暗器掷飞出去,此际也无暇搜寻。
  双颊酡红娇喘细细,身心都飘在云端的少妇慌了,在男儿猛烈的打桩下苦苦
支撑,欲找一物贮精却不可得,急得娇唤:「你等……呜呜呜……等会儿,我找
……啊……找物什来装……啊啊啊!」葫腰一拱,竟被小小顶上一回,泄得手足
酸软,连推开他的气力也无。
  膣里的黏腻美肉一阵攒掇,吸得耿照腰眼发酸,肉棒一跳一跳地胀大,胀得
又硬又韧,连初经人事的女郎也觉与先前大大不同,是要发生什么事的征兆,见
男儿毫无抽身之意,忽然惊慌起来:
  「你别……不、不要射在里面!啊、啊……你干什么……不可以!」
  一旦纳了男子阳精,怀上身孕,她的「长者」之路就算完了。这可是比未孕
产乳,还有严重百倍的事。
  荆陌这才明白自己上了贼船,无奈被干得豪乳抛甩、奶汁四溅,除了节节攀
升的淫声娇啼,无论紧绷的腰臀或瘫软无力的四肢,都难以抵挡男儿的蹂躏侵入,
两人滚烫浆腻、紧紧嵌合的下体,已经预示了少妇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
  「不要……求求你……呜呜呜……别射……啊……不可以……里边不行……」
  她奋力推他的胸膛,慌乱的娇吟中混杂哭音,偏偏疯狂迎合的身体根本不受
控制,扭动的葫腰绞拧更甚,恐惧大大提升了阴道收缩的程度,快感一波接着一
波袭来。
  「呜呜呜呜……坏了……要坏掉了……求求你……不要、不要射在里面……」
  「要……要来了!」
  耿照将她的细腿扛上双肩,压着皓腕牢牢摁在榻上,像要将美艳的少妇折断
似的,绝了她最后一丝挣扎反抗的痴望,被膝盖压迫的豪乳不断喷溅乳汁,沾满
液珠的雪润胸脯泛起大片娇红。
  「……就用你的身体,一滴不漏地装满它吧!」
  维持着插入到最深处的姿态,男儿抓紧她游鱼般拚命扭动、既像迎凑又像要
逃走的葫腰,杵径暴胀的阳物一顶,马眼怒张,滚烫的浓精撑挤成团,抵着玉宫
口猛烈发射,咻咻咻地灌满痉挛不止的蜜穴花心。
  「啊啊啊啊啊不要啊……不可以!啊啊啊啊————!」
  艳妇绝望的哭喊声回荡在房内,却连身体都背叛了她的心碎哀泣,贪婪地榨
取著男儿的精华。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兀自在激烈的余韵中漂浮抽搐,却被一双
铸铁般的臂膀抱起,裹满精液的粗硬阳具再度深入了她……
  第二零二折 泥犁净业,十六游增
  明栈雪俯身拍开窗牖,勾住漪下藻税的修长玉腿;松,娇躯如一团银狐绒尾
般飕然旋扫,滑进屋内;反手扬袖,一蓬激尘隔空撞去,又将朱红窗棂推拢,整
个过程没发出一丁点声响。世上便真有狐仙,亦不外如是:
  偌大的凤居里空荡荡的,连灯烛都没点。
  即使整个顶层已派了重兵把守,但袁皇后有意无意地让负责看守的金吾卫士,
尽量远离被囚禁在凤居之内的恶徒,至少不是能任意开口说话的距离,以防鬼先
生乱泄口风,将不该说的,教没相干的人听了去。
  鬼先生双手骨轮尽碎,身上多处骨折,内伤沉重那是不消说了,就算扔在原
地不理,谅也不致生翅飞去。
  然而,在目睹荷甄受害的凄惨与不堪后,若非娘娘颁下懿旨,在金吾郎回转
之前,谁也不许擅动囚犯一根汗毛,恐怕众多年轻气盛的金吾卫士热血一冲,生
生剐了这名淫邪奸人都有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为免「奸人脱逃」,他们找来一根粗大的木矩,用铁
炼将鬼先生的双臂缠在上头,炼条勒着血污,深深嵌进扭臂折骨之处,整个锁拿
的过程中鬼先生痛得晕死过去,随之又痛醒过来,反覆几度,被折磨得够呛。
  明栈雪潜入之际,在潘外听站岗的卫士忿忿不平地咒骂着,说若非碍于娘娘
的旨意,甚至想拿铁钉将他的四肢全钉在桩上,便未痛死,光流血也能生生流死
了这厮。
  「你……是来嘲笑失败者的么?」
  凤榻边的暗影中,一身白肉的妖人双手打横如稻草人,染满血污的扭曲臂膀
被铁炼捆在横木上,半死不活地仰坐着,尽管形容委顿,颤抖的嘴角仍勉强扬起
一抹衅笑。
  「这是很……要不得的坏习惯啊!」
  明栈雪妩媚一笑,幽暗的房里仿佛亮起一抹光华。
  「因为我很懒惰,所以从不做多余的事。」她举袖掸了掸榻尾,拉过锦被一
角为垫,袅袅娜娜地坐了下来,抿嘴微笑。
  「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除非心智已失,否则一辈子都会回荡在你脑海里,
用不着复诵,它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刻印在心底。当你午夜梦回,思索起究竟何以
至此时,你就会听见我的声音,清晰得像在耳边说似的。
  「嘲笑你?不需要。你本身就是个笑话,现在这副模样,倒教人忍不住替你
难受起来。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可也没那么坏。」
  鬼先生的衅笑凝在脸上。从鼻端急促呼出的鲜血沫子,可知他心绪波动,如
掀巨浪,不知是被说中了痛处,抑或恼怒明栈雪的讥讽。
  但切齿也不过是一霎间,他苍白的脸上再度露出一抹扭曲的笑,恍然道:
「那就是来折磨我泄恨的了。要替你那姘头徒弟讨公道么?不愧是有情有义。我
怎就遇不到这么好的师父?」
  明栈雪轻拂裙膝,淡淡笑道:「你把我和那帮金吾卫的毛头小子相提并论,
这就有些叫人生气啦。就算要打你,我也是替自己打的,揍你个引喻失当。」侧
首睇他周身明显的瘀紫。耿照的「寂灭刀」可不会留下这种取不了性命的无聊伤
痕,想也知道是何人何时,因何所致。
  鬼先生并不真相信她的话,冷笑之余,索性眯着眼,专看她弄什么玄虚。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处置你才好。我那傻徒弟似乎觉得,无论怎么做,都
很难教你真正受到制裁,为此烦恼得很呢!看得我心都疼了,不舍得很。」
  明栈雪捻着衣角,又似在白晰玉手中把玩着什么物事,只是鬼先生瘫坐于地,
一时难见,面上却不露声色,扬眉笑道:「不如放我离开,咱们化敌为友如何?
他想对付『姑射』,我可以帮忙引路。反正我已是个废人了,你们还怕什么?」
  明栈雪轻笑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轻叹了口气,望向他的眸光满
是哀悯。
  「我就等你这句。你这么容易猜测,很没有挑战性的,对我这种怕麻烦的懒
惰虫来说,简直再理想不过;万一,对手期待与你来场斗智角力,岂非要大失所
望?这样不行呀。」
  鬼先生笑道:「敢问姑娘,我又说错了什么?」
  「四肢俱残之人,不会轻易说出『废物』二字。你前一句装得贪生怕死,假
意释出妥协之意,以试探我的反应,这个做法很聪明,可惜就是管不住嘴,定要
在占优处显摆一番,否则便心痒难搔,是不?」
  鬼先生笑容犹在,目光却冷锐起来。
  「你应该纤续满不在乎地笑,才能让我产生动摇。忒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
提醒么?」
  明栈雪看着他脸色微变,轻叹:「我猜你受的伤,只消捱够时日,你那特异
的功体便能为你慢慢修复——虽匪夷所思,然而世间万象,本非人所能尽知,就
算真有这种异能,我也不觉奇怪。
  「闯入栖凤馆、意图奸淫皇后,看似无智,你却在廊间预先布置机关,考虑
过一旦事迹败露,须得争取时间脱身,这可不是一时兴起的轻率之举。虽然可能
性极低,然而万一落得如此下场,该怎么反扑,说不定……你也想好了。」
  鬼先生勉强动了动嘴角,孱弱地哼笑。
  「姑娘时而眨得我一文不值,时而当我是算无遗策的高人,如此反覆,教人
无所适从啊!」
  「因为道理你是明白的,可惜手法拙劣,骗骗无知乡人、贩夫走卒不难,难
入方家之眼。这就叫『眼高手低』。」明栈雪笑道:「你有时间搜出断松雪茯苓
服食化纳,有时间布置琴弦机关,却没工夫弄套衣衫蔽体,不是你淫邪本性所致,
而是万一遇上我和耿照时,有样物事跟着衣衫一起消失比较好。」素手一扬,扔
给他一小截黄澄澄的物事。
  那是半截刀穗。
  鬼先生自知来自何处,面色丕变,看来益发虚弱。
  「杀人退敌,『珂雪』未必强过一柄合用的钢刀。你若能依计得手,自然用
它不上,万不幸失手被擒,乃至遭遇什么损伤,奇异的复原功体佐以珂雪宝刀,
便是你逆转反扑的筹码。」
  明栈雪好整以暇道:「当然,这刀目前由我保管,横竖你也用不上。当我想
到这点时,便有七成把握,你的天覆功必有我们想像不到的疗复之能,留得命在,
便有翻盘的机会;经你适才失言,这把握已过了九成五。」
  鬼先生没料到她竟能在第一时间内,寻到他精心挑选的藏刀处,虽然懊恼,
但珂雪宝刀毕竟是外辅,靠的主要还是生生不息的蜕生天覆功,不欲再教她套出
更多的讯息,淡道:
  「都由姑娘说罢。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你并非不怕死,你不是那种人。」
  明栈雪怡然道:「娘娘不杀你,是因为她不是刽子手,但任逐桑是。为保住
他头顶乌纱一门安泰,莫说是一条命,便是一千条、一万条,我料他绝不手软。
但你似乎并不害怕,仿佛到了平望……等着你的不是屠刀颈绳,而是一线生机。
这点,我也很感兴趣。」
  鬼先生抿着嘴角,露出一抹狠笑,却什么也不肯再说。
  明栈雪是天罗香出身,其拷掠手段必然残酷,以他此际的身体状况,鬼先生
其实没有多少把握能挺得过。但胜败……不,该说是生死的关键俱在此间,守住
这个关窍,他才有存活的机会。
  而明栈雪却只一笑,轻掸裙膝,娉婷起身。
  「你知道,耿照笨在哪里么?他是解决问题的能手,但难就难在他老是问错
问题,想岔方向,力气全都白费啦。想从『如何实施应有的制裁』入手,找到处
置你的方法,不啻缘木求鱼;换个方向,答案就简单得多。」
  「什么方向?」鬼先生反问。
  「如何才能使你最痛苦。」女郎盈盈回眸,明艳不可方物。但不知为何,鬼
先生却觉背脊一寒,如睹魇魅。
  「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阿妍始终无法成眠,睁眼望着屋室里富丽堂皇的泥金藻井,直到门外传来女
史的声音。「启禀娘娘,人到啦。」
  她应了一声坐起身,信手理了理紊乱的云鬌,才忽然想到:「毅成伯夫人呢?
她……她睡下了么?」
  廊间响起一把温婉清丽的嗓音。
  「启禀娘娘,小童在。」
  阿妍心神略定,微微额首。「你进来给我梳头罢。其他人都下去。」
  明栈雪款摆而入,阿妍坐在铜镜之前,见她换过了一身衣裳,肌肤飘着沐浴
过后的消爽香泽,妆矜齐整、一丝不苟,美得教人摒息,分明是连枕头都没碰过,
带著妆发等到这时,暗忖:「为我之事,连累她一晌未阖眼。」心中微感歉疚,
低声道:
  「……辛苦你啦。」
  「不辛苦。」明栈雪为她细细梳理,柔声道:
  「娘娘才辛苦。受那恶徒惊吓,却没得歇息,还要打起精神,做出处置。」
  「……这样做,好吗?」阿妍喃喃道,更像是问镜中的自己。
  「解铃还需系铃人。」明栈雪微笑道:
  「若然交给典卫大人,终是要杀;解回京城,同样免不了一死。那恶徒心生
魔障,才做出这等骇人恶行,便即身死,恶业仍在,这不是佛的教化。娘娘的处
置,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法雨。」
  阿妍回过神来,大受鼓舞,终于恢复从容不迫的凤仪之姿,轻叹了口气,颔
首道:
  「那咱们就别教人等久啦,赶快了结这件事罢。」
  凤居之内,重新燃起牛油巨烛,照得广间通明,宛若白昼。
  鬼先生被铁炼捆绑在矩木上头,下身以布疋掩起,以免赤身裸体的丑态冒犯
了娘娘。四名金吾卫士横枪交错,将他压跪在阶下,不让抬头,但从袅袅行过身
畔的裙裾香风,以及若隐若现的白晰足胫,仍能辨出的是皇后娘娘和……明栈雪。
  鬼先生心底一沉。
  (这贱妇果有本事!没会儿工夫,居然混成了皇后娘娘的心腹。)
  耿照并未随行令他略感诧异,但仔细一想,似乎也非全无道理。
  现今冷炉谷乱成一团,没出个够份量的七玄盟主,光是天罗香的门户安危,
以及七柄圣器的归属,够他们拚个你死我活的了;耿照匆匆赶回去和稀泥,不识
相地拣个吃力不讨好的和事佬来做做,末了仍拚不过人心的贪婪与自利天性,终
归一场徒劳,倒也不难想像。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靠得最近的那名金吾卫士瞥见,枪杆一压,低声怒斥:
「笑什么?趴低点!」若非知道娘娘不喜他们施暴逞威,当场便要揍他个鼻青脸
肿。
  阿妍端坐于凤榻上,先前被淫水血污弄脏的锦被垫褥自已换过,她却仿佛能
看见荷甄受辱的凄惨模样,心头刺痛;还未开口,却听鬼先生低道:「娘娘……
来杀我了。」闻言不禁一震。
  以他所犯,杀头都算轻了。阿妍却无法欺骗自己,鬼先生之所以非死不可,
未必与其未遂之行相关,而是为保住「皇后私通外人」的秘密,为了她与央土任
家的安泰,不得不堵住他的嘴。
  假正义之名所行的恶举,仍然是恶。阿妍一点都没有比较好受。
  「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她制止了暴怒的金吾卫,望向阶下狼狼的囚徒: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伤害这些人、背叛信任你的……这些恶行,究竟是为了什
么?」
  「对他人作恶者,于己未必是恶。」鬼先生俯首闭目,喃喃笑道:
  「这点,娘娘不是比谁都清楚么?」
  若换了他人,就算本无杀他之心,这下恐怕也不得不绷紧心神,认真考量灭
口的必要性了——这正是鬼先生要的。
  娘娘不会杀他,既不敢也不愿。她就是那种即使犯错,白璧有瑕,也不容许
自己沉沦变脏的女人;她会含垢忍辱,痛苦地活下去,维持着剩下的纯净,而非
视自污为理所当然。
  顽固、愚蠢,但也令人佩服。
  鬼先生赌的就是她这点纯真。
  「我不会杀你,也不让别人杀。」
  是么,那你得好好同中书大人聊一聊了,他肯定不是这么想的。鬼先生略微
放下心来,不无恶意地揣想。
  「我希望你能深切反省,痛改前非……」阿妍说着,突然发现自己微带一丝
哽咽,咬牙抑住,定了定神,续道:「以你的智慧,定能大彻大悟。」
  鬼先生轻笑起来。「对谁反省,向谁悔过?佛祖么?」
  「向我。」语声方落,一抹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
  阿妍以眼神示意,房里的金吾卫士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霎,终于还是齐齐
退出,紧闭门扉,守在廊庑间。
  鬼先生闻声一凛,忍痛回头,见来人身披金线袈裟,雄健似护山金刚,肤黝
如铁,五官轮廓刚硬冷冽,面色严峻、不苟言笑,竟是央土教团此行的首脑、大
报国寺的住持果天。
  央土教团众僧本挂单于莲觉寺,果天日日升坛说法,也与南陵教团交流辩论,
忙得不可开交。九品莲台的发掘现场遭神秘人袭击后,举寺为将军封锁,果天等
遂转至山下的伽蓝寺落脚。
  阿妍派人召他,果天虽未拖延,却坚持要梳洗妥适才出发,一丝不苟,毫无
转圆,加上山路夜行不易,过中夜才至。
  「……居然是你。」鬼先生冷哼,毫不掩饰蔑意。
  果天并不搭理,向皇后恭敬行礼,瞥了侍立榻畔的明栈雪一眼,并未多瞧,
只当是泥塑木雕一般。
  阿妍从容介绍:「大和尚,这位乃是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亦爱佛法,我有
意召她进京随驾,两位今后会时常见面。」她听说「髡相」架子很大,对权贵说
法,与平民全无分别,待人处事极不圆融,故意这样说,以免他在不经意间给明
氏排头吃。
  岂料果天低垂浓眉,合什道:「我见过这位女檀越。六年前在平望,于广襄
侯别圆精舍说法之时,曾与她交流些个,知是毅成伯家人。」阿妍有些诧异,以
果天铁板一块的冷硬脾性,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蒙他用上「交流」二字,足见对
明氏印象深刻,回顾黯丽温婉的少妇道:
  「原来你们认识啊。」
  明栈雪俏脸微红,嚅嗫道:「小……小童年少无知,在别圆精舍的法会上提
了几问,蒙大和尚不弃,指点一二,受用至今。」阿妍点了点头,不由得对她另
眼相看。
  明栈雪自是没说实话。
  当时她逃离邺城郡不久,一路游山玩水到平望,弄了套华服混入别圆精舍的
法会,欲趁机盗走几样广襄侯府邸的藏宝,见果天说法的架子极大,故意与他大
唱反调,问了几个如「《八敬法》说『比丘尼须敬比丘』,岂不违众生平等」、
「何以『女转男身』足为则满解脱」之类的问题,语惊四座。
  果天升坛说法,素来是不许发问的,众弟子见这名绝色少女提问尖锐,分明
来意不善,纷纷斥喝,果天却拦了下来,一一反驳。明栈雪熟读佛典,信手拈来
无不有据,虽语多曲解,颇有强词夺理之意,众人却听得津津有昧,原本打瞌睡
的全来了精神。
  最后是明栈雪意识到:此人的脑袋瓜里,没有「见好就收」四字,哪怕有一
丝混沌不明,非辩到去肉见骨不肯罢休,这才匆匆认输,使了点小手段开溜。
  这事后来还有一段小插曲。广襄侯在席间看见了这名口齿伶俐、机锋百出的
绝色少女,为其姿容所迷,还特意派人往邺城打听,直到手下回报说毅成伯确实
没有女儿,料想是嬖妾之一?这才绝了媒聘的念头,相思成疾,郁郁而终。
  阿妍让她将鬼先生潜入栖凤馆、奸淫荷甄的恶行,扼要地对果天说了,果天
始终面无表情,既未露出鄙夷之色,也无落井下石的得意,直到明栈雪说完,才
合什道:
  「娘娘是来问我,该不该依律处置么?」
  阿妍是听了明氏的建议,才找果天来。
  「娘娘,佛子突然转了性子,做出这等骇人的恶举,其中必有古怪。」明栈
雪对她说:
  「我非是迷信鬼神,但听家中老人家说,神魔一念,只在方寸间。高僧在得
道之前,突然坠入了魔道,迷失心性,这也是有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惜了一
朵梵莲,毁于将开未开之际。」
  这样的说法眶眶愚夫愚妇还行,阿妍自是不信,但明氏之言却点醒了她,要
处置心性丧失的琉璃佛子,果天确实是个理想的人选。他很重要,却经常遭人忽
略;他不圆融,口风却如铁桶一般,没有到处去说的坏习惯。
  更重要的是:就算果天说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倾听。
  他不能说是没有权力。事实上,无论在教团或朝廷,「髡相」绝非无足轻重。
但任何人只消同他交谈过一次,就会明白此人决计无法收入朋党、不懂人情世故,
所关注的事物与常人格格不入,难以拉拢、无视敌对,在精神上彻底地遗世独立,
孤绝得毫不在意。
  此人的冷硬无趣与不知变通,使他被摒除在平望都朝廷的日常之外,恍若城
楼街景,日日入眼,却总不在眼中。央土教团的长老们,习惯把最棘手最麻烦、
甚至根本无解的问题扔给果天,当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封存,这在平望几是公开的
秘密。
  阿妍清了清喉咙,在想要如何斟酌字句,才能教他会过意来,帮忙处置这个
麻烦,又毋须说得太过直白。果天可不是一般人,真要不懂起来,是能教人呕血
数升的。
  「杀人偿命,奸淫掳掠者抵罪,这是朝廷的律法。」阿妍淡然道:
  「若在佛门,大和尚如何处置?抄经念佛,教他自行悔悟么?」
  果天转头问道:「果昧,罚你闭关抄经,能化解你的恶业吗?」鬼先生一迳
冷笑,理都不想理他。
  「如娘娘所见,这般恶人,抄经念佛于他全无效用,休说改过,就连反躬自
省亦有不能。」
  阿妍没想到他三两句话,便将烫手山芋拨了回来,俏脸上难掩失望,谁知果
天又续道:「……佛门于此另有他法,自非是念佛抄经。」
  「大和尚请说。」
  「小乘上座部有一派提倡苦行,认为打熬筋骨皮肉,可锻炼心神,去恶存善,
用在罪人身上,最是合适不过。」果天严肃道:「我曾向陛下进献一部《游增十
六狱苦》的戒律,用以整顿东海寺院淫行秽乱、聚敛金钱之歪风,待流毒清除,
汰污化净之后,方能纳入央土教团之管辖。可惜陛下迟迟无有答覆,我每一问起,
陛下都说要再研究。」似乎没能在东行前颁行这部《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令
他颇感遗憾。
  事实上果天的建议几乎没被采行过。据阿妍所知,皇上连看都不想看,偶尔
想起,也当是揶揄取笑的谈资罢了。此际她却如聆仙乐,急忙追问:「请大和尚
为我开解。」
  「《大毗婆沙论卷》记载,地下过五百由旬处有地狱。地狱有大有小,每一
大狱皆有十六小狱,受罪者游于小狱时,其苦转增、次第受之,故称『游增狱』,
分别为:斤斧、豺狼、剑树、寒冰、黑沙、沸屎、铁钉、焦渴、饥饿、铜镬、多
镬、石磨、脓血、量火、灰河、铁丸。经此十六狱之刑罚,足以使人脱胎换骨,
痛改前非。」
  阿妍听得懵懂,依稀猜想是像杖责之类的处罚,只是名目怪异,一时间难以
辨别。
  鬼先生面色微变,冷哼一声,撇嘴蔑笑:「私……私设刑堂,你……你已堕
落到这般田地,须用酷刑来排除异己么?除了我,你还想送什么人进去?」
  「不是刑堂,而是教化。」
  果天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果昧,为扭转你恶劣的脾性,根除你自小养成的卑鄙阴险,才需这套戒律。
正所谓『本性难移』,不以霹雳手段,如何移去深入骨髓的恶性?你尚在童蒙时,
我便知你之恶,而你却不自知,今日方至如此。」
  鬼先生压了他这许多年,本以为会在他眼里看见报复的恨火、得势的快意,
这种说得满口正论,骨子里却睚訾必报的人并不难满足。他们的复仇之火来得快,
却也容易移转乃至抵销。他从小就耍得这个师兄团团转,要演一出合意的受刑忏
悔大戏,怎么想都很容易。
  谁知果天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得像是黑夜里的大海。
  他是认真觉得,《游增十六狱苦》的苦刑拷打,可以净化一个邪恶的灵魂。
就像医者行医布药,不能理会患者喊苦喊疼一样;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
  鬼先生突然恐惧起来。
  皇后娘娘对佛经了解有限,从果天寥寥数语中,听不出端倪,但鬼先生熟读
经典,知地狱有所谓「八热地狱」,也就是果天所说的「大狱」,为首的「想地
狱」又称「活地狱」,狱中受苦众生手出利爪,彼此攫抓,将皮肉片片削下,遇
风又生反覆不息;第一一狱名曰「黑绳地狱」,以烧热的铁炼捆绑罪人,令其皮
焦肉烂,更别提以巨石压体的「堆压地狱」,用沸鼎煮人的「叫唤地狱」……
  比起刑部大理寺的黑牢,这些模拟地狱的酷刑更加惨绝人寰。况且,执行者
是一丝不苟、认真到了极处的果天,无视一切威胁利诱,用再多的秘密也无法打
动交换,直到他被「净化」为止——
  「大师可有把握……」明栈雪赶紧打断果天的说明,以免再说下去,教皇后
发现了《游增十六狱苦》的残酷恐怖,心生不忍。「这部戒律能令人弃恶从善?
如若不然,还是将恶徒交给刑部便了。」
  果天慢慢转过视线,盯着她瞧,紧绷的下颚线条显现出决心。
  「佛门之恶,当由佛门除之。」
  明栈雪凑近皇后耳畔,轻声咕哝一阵,阿妍点了点头,正色道:「那么,我
便将此人交与你了。你若能将他教化成功,使其去恶从善,我便向皇上进言,许
你以这部《游增十六狱苦》,整顿东海教团。但,刑部若听闻风声,向你提人,
依照朝廷律令,我是不能说什么的,你明白么?」
  果天沉默回望,片刻才道:「娘娘,我若成功,《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
能否用于央土教团?近年平望各大丛林惯与权贵交游,腐败者众,亦须整顿。」
  阿妍点头道:「我会向皇上建议,请皇上考虑。」
  果天面部肌肉微动,很难说他露出了什么表情,严肃的脸孔宛若铸铁面具,
却能清楚感觉到他的昂扬。
  「娘娘放心,此人便交给我。贫僧告退。」一拍手掌,四名弟子匍匐而入,
朝娘娘行过大礼后,扛起铁炼木矩,奉大和尚指示将人抬出。
  鬼先生面色惨白,甚至忘了伤处疼痛,不住挣扎,可惜铁炼捆得严实,不过
徒劳罢了;额面上冷汗涔涔,不知是惊是痛,眢目切齿:
  「你……你敢!贱妇……你敢!」
  门外金吾卫士以为他辱骂皇后,倒转枪杆当胸砸落,撞得他口喷鲜血。阿研
转过俏脸,不忍再看,心中感慨万千。
  明栈雪却知他骂的是自己,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再不稍瞬,唇抿似笑非笑,
以「传音入密」将语声逼成一缕针尖,穿入他耳中。
  「没什么敢不敢的,我已经做了。你的地狱,就从现在开始!」
  耿照一直等到下半夜,都没见明栈雪回来,只得起身掏水,将汗渍精斑抹净,
穿好衣服。荆陌伏在榻上,雪白酥滑的娇躯压着一双细绵沃乳,在将熄未熄的烛
焰下,显现出起伏傲人的腰臀曲线。
  她被男儿弄得精疲力竭,几度泄得死去活来,一双细直腴润的美腿瘫软如泥,
刚放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若非如此,只怕她还想再要,犹如闻了腥的猫儿。
  耿照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想亲口问明姑娘几句,别无其他。
  虽然娘娘说了,明儿一早要赐他早膳,垂问他自莲台底下脱身的经过,但耿
照在天亮前非赶回冷炉谷不可——能维持一夜平静,甚且需要点运气,他简直不
敢想像天明起身之后,谷里会乱成什么样。
  他直觉阿妍姑娘不会生气。对于自己的不告而别她定然不开心,但不会生气。
她能体谅他必有不得已的理由。
  廊间两侧的守卫对他来说,其实跟稻草人差不了多少,耿照正打算推开门扉,
碧火真气已生感应,朱红门牖无声两分,俏立在门前的,却不是明姑娘是谁?
  「不等我就想自己走,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点?」她笑盈盈地咬着唇,黑白
分明的翦水瞳眸滴溜溜一转,望进他肩膀后的昏黄深黝,似欲一窥榻上少妇的淫
媚艳姿。
  耿照一贯生不了她的气,甚至有些感慨起来:过往类似的情境,他总会被她
逗得手足无措,尴尬不已,这会儿却只剩下满满的无奈,不用看就知道自己露出
的,肯定是苦笑。这也算是改变之一么?
  「我等不了了,冷炉谷那厢怕要炸锅。」他这才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不禁
蹙眉。「你要留下?」
  「好不容易搭上了皇后娘娘,我要享受几天便宜富贵。荆陌留下来给我梳头
好啦,等我玩够了,再把她还给你。」她俏皮一笑,咬唇道:
  「月色这么好,典卫大人陪我散散步、解解闷,行不?」
  世上谁能拒绝明栈雪?两人居然就这么并肩喁喁,悠闲地行走在洒满银灿月
华的长廊上,仿佛此间非是戒备森严的栖凤馆,而是小俩口双宿双飞的山间别业。
而长廊两侧的金吾卫士抱着枪杆倚墙低头,想也知道是着了谁的道儿。
  「那胤铿——」一会儿耿照终是忍不住,才开口就被女郎打断。
  「你不要问。」明栈雪敛起笑容,淡然道:
  「这样面对胡彦之时,起码你用不着说谎。」
  耿照感激她的好意,但即使难以面对老胡,他仍然希望由自己承担起责任,
而不仅是被他人告知。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我没杀他。他现在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再出来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胡彦之若问起,你就这么说,其他的推给我不妨。等狐异门来向你这个盟主讨人,
我们再想法子交代。」
  耿照不禁苦笑。明栈雪抢在他开口之前,续道:
  「我会在这儿待几日,皇后也一定会再召见你,咱们见面再找机会聊。我只
想告诉你,那个七玄盟主的宝座,只有你能坐,不只是眼下如此,将来恐怕也都
是这样。你可千万别犯傻,同人家说你不做盟主!」
  第二零三折 应亡未亡,刑罪相称
  耿照施展轻功,如燕掠般穿梭林间,循山后小径下了阿兰山。
  他赶在天未大亮前离开栖凤馆,以免惊动里外重重戒备,节外生枝。明姑娘
留在栖凤馆,自有她的盘算,以她的武功智谋,便有什么状况,从容脱身绰绰有
余,耿照并不担心。
  他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一路上耿照反覆思量,始终得不出「接任七玄盟主」的结论。撇开个人好恶、
七玄角力等不谈,接下盟主一事最大的伟碍,在于他的身份。
  耿照隶属白日流影城,出自城内执敬司,乃造册记名的正式弟子,后为城主
独孤天威拔擢为七品带刀典卫,呈报朝廷;他出身龙口村,家中尚有老父姊姊…
…耿照的来历清清楚楚,同时也是清清白白,注定无法成为一名法外亡命、刀头
舔血的黑道魁首。
  一旦出了什么事,流影城、龙口村的家人均受牵连,就算他跑得掉,相关的
人也跑不掉。
  况且,拉盟结党,本就是官家大忌。
  七玄虽有「邪派」之名,本质与其他江湖派门无有不同,除开集恶道、血甲
门等匿于人不知处的邪魔外道,武林中的恩怨纠葛,官府衙门向来是睁一只眼闭
一只眼,别闹得太过份也就是了,等闲不与预闻。
  然而几支邪道势力结成同盟,不只所谓「名门正派」深感忌惮,唯恐它们有
什么企图,官府也决计不乐见,更何况慕容柔对江湖中人没甚好印象,天罗香、
集恶道更於越浦城外的废驿狙击过他,若非诸事缠身,这位眼里难容颗粒的镇东
将军,早已出手清算。
  考虑到将军的立场,耿照更不能蹚这趟浑水。将军号称丝毫能察,一双锐眼
能识破人心谎言,光是要在他跟前,隐瞒七玄同盟、乃至盟主身份之事,耿照便
觉头疼已极,倘若能够,他实不想把自己推到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
  漱玉节动之以情,蛆狩云分析利害,而明姑娘则从「实力」二字入手,极力
劝他把握这个大好机会。
  「你对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远大理想,可不是一根光杆能成。」
  明明是廊间携手、月色如画,容色绝黯的女郎却说着大煞风景的言语。
  「你要查『姑射』,要揪出幕后的阴谋家,需不需要打探消息的探子、传递
线报的机关,待得图穷匕现,与敌人一决时,要不要一往无前的死士、为你拚命
的打手?接下盟主之位,虽不敢说是现成便有,起码不用白手起家。」
  明栈雪正色道:「当然,这些说不定慕容柔也能给你,只消能说服他,操弄
姑射的阴谋家也是他的敌人;即使如此,那些永远都不会是你的人马,他们就算
要卖命,也是卖与慕容柔,将军令旗一舞,随时能站到你的对面去。
  「江湖庙堂,自来便难两立。武功高如独孤弋,坐上龙床之后,也不能兼做
武林皇帝,江湖从此与他渺不相涉。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湖人毕竟不会
把皇上视同帮派首脑、门中师长,慕容柔出手钳制、削弱武林势力时,也不曾考
虑过太祖武皇帝的出身。
  「你只能选一边。」她语重心长地叮咛着。「而官府并不靠谱,你看适君喻、
岳宸风,便知慕容肯给的权力,至多就是如此。这样,足够支撑你的理想么?将
来呢?慕容柔愿意为你心中的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奥援?」
  将军什么都不会给我,耿照心想。
  因为在他心里,早有一幅太平盛世的蓝图。
  但意图欺瞒慕容柔,实在是风险太高、施行起来又异常累人的一件事。光是
隐瞒宝宝锦儿出身,他俩便已如履薄冰,还不说慕容柔为了沈素云有个体己伴儿,
故作不知的可能性。
  他不能做七玄盟主。哪怕是暂代一阵子都不行,这会直接危及他在将军之前
的立场,教他惹上天大的麻烦。
  在回到冷炉谷之前,耿照已将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
  不管明姑娘怎么说,又或纸狩云、薛百滕这些耆老对他有何期盼,耿照冒不
起与将军对垒的风险。此事已无转圆的余地。
  要不多时,冷炉谷已近在眼前。耿照在禁道入口运起骝珠奇力,长隧里的水
精矿脉生出感应,不一会儿,便有一名乌纱蒙面、身材婀娜的黑蜘蛛现身,朝他
欠身施礼,领着穿过禁道,进入谷中。
  昨夜他是悄悄离开的,在走之前只交代众人好生歇息,勿起争端,一切事由
隔日再议;他尽力及早赶回,免得众人发现他彻夜不在谷中,也是担心这一点。
  怎知情况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清晨时分,谷内弥漫着一层凉冷沁人的薄雾。
  定字部禁道外的白玉阶台前人声鼎沸,却是莺啁燕啭,尖声怒骂的全都是天
罗香的女弟子。
  诸女散成了个大圈子,当中围着近百名包裹染血布条、面色委顿的鲁汉子,
个个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神情不是惊骇莫名,便是垂头丧气。
  天罗香的女弟子们拔剑在手,群情激昂,为首的教使长剑一指,对着圈子里
叫道:「胡大爷!这不干你的事,我们敬你是盟主的客人,不欲冒犯,非是怕了
你,还请让开。」
  那人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咳嗽起来,咳得前仰后俯,片刻才平复。
  「这位水灵水灵的小妹子请了。我同你们家盟主呢,是过命的交情,既然要
讨人情,那得讨个大的,大家发财嘛。请妹子看在这声『胡大爷』的份上,先把
剑收起来,别老喊打喊杀的,多不吉利。」虽是面如淡金,伤重未愈,懒惫的模
样教人想戳他几个透明窟窿,却不是胡彦之是谁?
  而带领群姝来讨公道的,正是郁小娥。
  胡彦之不知她的底细,见她娇小玲珑、雪肌花颜,还以为哪来的脑冲少女,
聚众滋事,不晓得在狐异门占据冷炉谷期间,郁小娥伪作恭顺,看似投降鬼先生,
却藉敌酋重用保存本门实力,持续训练手下,还与林采茵周旋,极力避免内四部
之人遭受蹂躏,汇集了强大的向心力。
  而后盈幼玉暗中联系,传达姥姥指示、预作反攻的准备,乃至夺还冷炉谷等,
靠的都是郁小娥与她招辑安保的可用之兵。
  过往郁小娥在谷中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便有识者,多半毁多于誉,腹诽她好
钻营、野心大,私生活不检点云云。可如今在多数天罗香门人心中,郁小娥是收
复教门的头号功臣,一呼百诺,份量早已不同。
  她见胡彦之厚皮涎脸,按捺怒气,皮笑肉不笑道:
  「小女子蜗居山野,也听过『策马狂歌』的侠名。据传胡大爷济弱扶倾,剑
下专杀恶贼,救过无数病老妇孺,见我等要杀手无寸铁、就缚待戮之人,定是看
不过眼了,无论如何也要拦上一拦,是不是?」
  胡彦之摸不准她话里的意思,含笑接口:「江湖虚名,不足挂齿,妹子莫笑
话我。各位姑娘不妨收起兵刃,有甚误会,大伙儿说开便是。」
  郁小娥俏脸一变,寒声道:
  「胡大爷,你身后这帮龌龊匪徒,不但帮助狐异门之人攻占我冷炉谷,还淫
辱我天罗香弟子,当是娼寮妓寨一般。你眼前这些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女子,不
是加害他人的暴徒,相反的,她们之中绝大多数都受这帮恶徒淫辱迫害,今日不
过是来讨个公道罢了,还请胡大爷让开。」踏前一步,手中剑刃寒光隐隐,未触
先悚,分外迫人。
  这些被五花大绑的俘虏,自是金环谷的人马。
  昨夜,在郁小娥、苏合薰的率领之下,天罗香群姝取得武器,骤尔反攻,杀
他们个措手不及。失去黑蜘蛛的打援接应,人数居于劣势的金环谷众人很快便溃
不成军,又无法逃出禁道,折损过半;算上中夜里伤重不治的,只剩此间的九十
余名活口。
  姥姥虽禁止杀俘,却将人交给了统领外四部的郁小娥。外四部之人被蹂躏得
最为严重,弟子们想起自身或众姊妹的悲惨遭遇,愤恨难平,经过一夜的酝酿串
连,天才未亮便闹上郁小娥处,欲讨公道。
  负责照顾老胡的紫灵眼忙了一夜,再加上游尸门的纯阴功体不利昼行,此际
正是好眠,伏在病榻边的圆桌沉沉睡去。反倒是胡彦之休养之后,新塑的经脉内
息运行畅旺,虽然伤势未愈,却抢先听见动静,悄悄尾随,撞上了诸女欲动私刑,
赶紧拦阻。
  给一干外客安排厢房的,正是郁小娥。尽管老胡入谷时昏迷不醒,郁小娥却
知他的身份,才没当作是金环谷的同党,一并杀了。
  胡彦之也猜到她们要对付的,是金环谷之人。
  虽说这帮乌合之众造孽甚多,战阵遭遇,非得拚个你死我活不可,杀便杀了,
那也是迫不得已;一口气宰掉近百名俘虏,就是屠杀了,两国交锋,杀俘尚且受
人指摘,况乎江湖?
  他心中同情这些女子,不代表能让她们滥杀,这几十人里若有个未曾淫辱女
子的,在不问缘由的私刑报复当中,恐难律免,岂非冤枉?沉吟片刻,忽问:
  「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郁小娥。」
  「原来是郁姑娘。请恕在下有伤在身,拖命来掺和已耗尽了气力,不能起身
行礼。望各位姑娘海涵。」
  「胡大爷客气了。」
  「依我之见,这些人做了坏事,绝对是该惩罚的;至于该不该以命相抵,得
看个人所犯,务使刑罪相称,才能叫公道。」
  郁小娥冷笑。
  「胡大爷是天门掌教的俗家弟子,未料说话与公门中人极似,用的都是鹰犬
狗腿推托敷衍的辞儿。」
  「我有个师父,算是狗腿子的头儿,不过他做人地道,可不能以公门鹰犬一
概论之。」老胡笑道:「昨晚你们也杀了不少人,虽说人命是不能抵的,一码得
归一码。不妨等你们盟主回来,他做人也很公道的,我们订个刑审问罪的法子,
勿枉勿纵,郁姑娘以为如何?」
  姥姥不许杀俘,却故意放松戒备,其意不言自明。
  那捞什子盟主能允的话,杀了便是,何须如此做作?郁小娥一路钻营才坐上
代使之位,冷炉谷失陷,天之骄女的盈幼玉、孟庭殊、夏星陈等,不是被擒受辱,
就是把命丢了,只有她郁小娥混成了人物,自不吃这一套,冷笑道:
  「胡大爷不肯让,小女子只有得罪啦。」圈转长剑斜斜递出,却往一旁使了
个眼色。
  天罗香内除了盈幼玉得姥姥秘传,使得上乘剑法,余人并没有剑术的底子。
她这一手看在剑法大行家的老胡眼里,固然称不上精妙,后着却隐于双手之上。
  无论老胡是挡是闪,最好带着轻视之心出手夺剑,届时郁小娥长剑一弃,
「洗丝手」的妙着纷至沓来!!真要不行,她还有得自「主人」的绝招备用!—
乘机缠住胡彦之,令左右亲倍动手,杀得;两人见了红,余人血气上涌,蜂拥而
上,胡彦之也不能尽都拦了。
  岂料,这病恹恹的懒惫胡汉不仅看透她的盘算,还有一身深不可测的内力,
右手食、中一一指往剑刃一搭,霎时间仿佛压了块磨盘,郁小娥只觉剑上有千钧
之重,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持柄上,连松手的余裕也无。
  胡彦之带她推来挪去,但凡有人作势蠢动,便把剑刃一引,郁小娥身不由己,
以娇小的身子,挡住了两边欲伺机发难的姊妹,欲出不出的场面既尴尬又好笑,
只是谁也笑不出来。
  包围圈外一声厉叱,一名约二十出头、苗条出挑,额前垂落一绺青丝的女郎,
持刀冲出,扑在一名金环谷豪士身上,刀入咽喉,捅得他双目圆瞠,喉间发出骨
碌碌的异响,倒地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女郎咬牙拔刀,再朝胸膛刺落,一连几下,鲜血溅了一头一脸,圆瞠的双眼
似惊似狂,分外透亮。人人都看傻了,一时间谁都没想到要上前拉她。
  女郎戳得尸身血肉模糊,才巍颤颤起身,笑道:「是……是他!我认得这厮
的脸。是他带走了雨亭……可其他几个,我记不得了。」溅满鲜血的颊畔淌下两
道白迹,露出原本的肌肤色泽;片刻才忽然省起,俯身揪住死者黏腻乌红的衣襟,
厉声问:
  「喂,你说!奸污我妹妹的还有什么人?把她弄死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毋须多言,众人都能想像发生了什么事;一旦会意,却又不忍再想。
  女郎名唤令时暄,与林采茵、苏合薰等同时入谷,长老本有意栽培,但内四
部缺额有限,令时暄坚持让与其妹令雨亭,力争之下惊动了姥姥。半琴天宫缺几
个迎香副使,还不是姥姥说了算?见令时暄如此意坚,反倒不喜,便遂其请,让
她代替小妹去了外四部。
  令时暄也颇争气,历练过几处分舵,甚得分舵主事赞许,适逢天罗香核心战
力折损,亟欲补强,姥姥便将她召回。
  她妹妹令雨亭是冷炉谷沦陷后,少数不多的死者之一。事发后令时暄一滴眼
泪都没流过,表现得镇定从容,此际却连郁小娥都深受震撼,胡彦之指尖一弹,
运劲将她连人带剑,轻轻送出两步,低声道:
  「你觉得……这样对她有比较好么?」郁小娥无言以对,然而动摇不过刹那,
旋又露出冷蔑之色,似嘲笑胡彦之婆妈。
  令时暄又哭又笑,转对另一名俘虏,咬牙道:「是……不是你?有没有你?」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身扑去!
  胡彦之相距甚远,兼且腿上有伤,一身浑厚内息无用,危急之际人群排开,
一抹灰影倒撞而出,流云般滑进两人间,余势所及,带着女郎打了个圈。这分明
是极厉害的化劲手法,来人却似后继无力,一个踉跄,未能顺势将人转开。
  令时暄不假思索,尖刀送进来人腹间,被他伸手握住,未能深入,鲜血浸透
灰布棉袍。
  那人身形高大,背脊微佝,一头厚发灰白斑驳,叠鬓如积云覆耳,面色苍白,
显在被刺之前,便已身受重伤。胡彦之认出他挺拔的侧面轮廓,以及那股挥不去
的疲惫萧索,脱口叫道:
  「……云总镜头!」
  「胡……胡爷,我不做镖头很久了。」
  初老的汉子看也不看,淡然接口,缓缓将入体的刀尖推出,对女郎道:「发
生在你身上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很遗憾。但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他。他是我手
下,我知他没淫辱过任何女子。」
  「他……也做过别的坏事罢?」女郎咯咯笑起来,挺刀踉跄行去。
  「没什么冤枉的。你们一个个,都是死有余辜!」
  那豪士年纪甚轻,顶多二十出头,在金环谷也只混到玄带,地位同陈三五差
不多,运气却不恶,几次战役里锦带折损殆尽,他还能活到被人俘虏。
  此际见令时暄持刀行近,都快吓尿了,颤声呜咽:「我没……总镖头救……
救我……」云接峰体力不支,难以撑持,索性在那人的身前坐下,满面疲惫,仿
佛眼前一切极其无聊,低声道:
  「你要杀他,先杀了我罢。」
  令时暄正要下手,蓦地眼前一花,知是高手来援,却不肯退,拚着两败俱伤,
舍身也要再捅死几个。
  胡彦之长叹一声,推挪运化,与她飞快过了几招,伤势虽远说不上痊愈,浑
厚的剑脉内息已非区区织罗副使所能抵挡,腕旋臂转间,轻轻向后一送,令时暄
倒纵落地,裙摆逆扬,宛若蝶栖。
  胡彦之就地坐下,正色道:「姑娘若要杀他,也只好先杀我。」云接峰抬望
一眼,微微颔首,当是道谢。
  令时暄一双杏眸中,几欲喷出火来,咬牙道:「你仗着武功高,便什么事都
管了?这般欺人,与你身后的匪徒有什么分别?」
  胡彦之知她必有凄惨遭遇,不忍反口,只说:「姑娘,冤有头债有主。适才
云总镜头也说了,那位朋友并未非礼过谷中女子,杀他不算公道。」
  令时暄眯起美眸,打量他几眼,神情冷蔑。「这就是你们名门正派的公道,
是么?弱者受害时不见你们出手,待讨公道的来了,才高喊『不可滥杀』、『须
讲道理』……道理在哪儿?还要道理干什么?」
  胡彦之听得凄楚,对手持血刃的女郎和声道:
  「我帮你找,好不?这群人里,有当为此事负责的,我定揪他出来,给你个
交代。你先把刀放下。」
  令时暄目光瞬动,每扫向他身后一处狙杀目标,胡彦之便抢先望其不可不救,
两人四目交错,你来我往,竟打起着一场无形之战。
  若不知此人深浅,倒也还罢了,经适才短暂交手,心知这厮修为之高,平生
罕见,那些个理应鞭长莫及的阻截、反扑、声东击西,他绝对有能力办得到,不
是虚晃一招、虚张声势而已,越斗越见支绌,巧致白晰的额头沁出密汗,垂落的
发丝贴伏,更增凄艳。
  末了,她被胡彦之的目光迫得倒退一步,面无血色,一咬银牙,倒转刀刃便
往咽喉刺去。「……不可!」胡彦之心念未动,人已掠至,猿臂暴长,只差一点
便要抓住她的腕子;令时暄螓首一仰,刀尖已戳上那张俏丽的倔强脸庞。
  不可思议的变化便于这一瞬间发生。
  「叮」的一声细响,女郎颈颔复起,原本对正自己的尖刀,不知怎的竟调了
个头!
  胡彦之运劲急缩,掌心仍被划了道口子,入肉甚深;若非新得的剑脉真气收
发自如,避得及时,这下不是被削断五指,余一只光秃秃的掌轮,便被洞穿掌心,
终生再使不得兵器。
  胡彦之捏紧袖管,以免鲜血激射而出,心念电转,明白她是以牙齿皎住刀尖,
掌口并用,才能在如此危险的瞬息间,将短刀旋了个方向,易正握为反握。
  他所拜百师之中,不乏杂耍技艺的宗匠,知有一门口舌奇技,能以牙齿咬针
开锁,乃至舌尖系结,不意今日在冷炉谷遇见,怒极反笑,赞道:
  「好牙口!」
  「咬断畜生的咽喉足矣。」令时暄露出编贝般的暗齿,眸如牝豹,狠戾一笑:
  「有刀才有公道!要我放下刀,除死而已!」
  这场骚乱到底惊动了谷内各处。要不多时,盈幼玉率内四部人马赶到,将里
外两拨团团围起。胡彦之见诸女面色不善,个个脸现悲愤,实无把握这批生力军
来主持的公道,到底是郁小娥抑或是自己的,只能暗自苦笑。
  待纸狩云、雪识青偕其他七玄首脑来到,现场气氛沸腾到了顶点。
  「请门主、姥姥,为姊妹们主持公道!」
  郁小娥豁将出去,明知姥姥不喜被挟,这台子戏却已有进无退。若姥姥与门
主降罪,必由自己承担,不是杀了俘虏记她一功,便是制止杀俘,治她个聚众夜
惊的罪名。为爬上更高的位子,也想替外四部忍辱求全之人讨个公道,郁小娥愿
意赌这一把。
  群情激愤,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瞥了场中一眼,淡然道:「胡大爷身子未好,
清晨露重,不好穿得这般单薄,老身倩人扶胡大爷回房歇息,再给胡大爷炖盅鸡
汤补身。」
  胡彦之笑道:「那怎么好意思?不如请伙房开早膳,大伙在这儿一起吃罢,
人多滋味美,野餐乐无穷啊。」薛百縢听得皱眉,勉力提气,叫道:「你小子瞎
掺和什么?这是人家的家务事。」
  他伤得不轻,本不应到处走动,听漱玉节要留在院里、待盟主召唤,便不肯
多待,死撑着也要离开,遇着符赤锦、紫灵眼四处找胡彦之,遂结伴同来。
  「人命关天,可不是谁的家务。」胡彦之一派轻松自若,怡然笑道:
  「一口气杀掉近百名降俘,未免不仁。老神君也帮我劝劝姑娘们。」
  薛百腺冷哼。
  「说到同金环谷的过节,谁比得上你小子?弃儿岭、挂川寺,几场拚斗下来,
算算折在你手里的金环谷人马,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罢?讨保金环谷之人的性命,
不显矛盾么?」众姝才知是他单枪匹马,挑了金环谷的锦带精锐,昨夜那场光复
之战得以成功,也算是承了胡大爷的人情,不由得另眼相看。
  「比武争胜、以命相搏,死伤在所难免。」胡彦之正色道:「但杀掉手无寸
铁的人,是另外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薛百縢一迳冷笑,虽未言语,对他的
话也不像是信服的模样。
  果然正教邪派,差别就在这里么?胡彦之苦笑摇头。
  紫灵眼一到现场,见他捏着一团血袖,不管旁人,迳自走到身边,蹲下观视,
取干净的药布为他包扎。
  胡彦之一见就笑了,用左手抓抓脑顶,摇头道:「合著你还随身携带,早知
我同人打架么?」
  「你最近什么时候没跟人打架?」紫灵眼口气淡淡的,也不像责难,慢条斯
理问:「谁伤的?」胡彦之越过她的肩头,望了令时暄一眼,嘻皮笑脸道:「也
没有谁,给吸血蜘蛛咬了。」令时暄看都不看他,倔强狠戾的神情颇有几分凄婉。
胡彦之想起「泪颜」一说,有些女子笑起来好看,也有哭泣时才叫人爱不忍释的,
令时暄说不定便是。
  薛百腺见胡、紫一一人并头喁喁,看似无心,说话的样子却颇亲密,腹中暗
笑:「他若与紫罗袈的女儿配成一对儿,七玄辈份全乱了套。胤野知儿子这头牛
犊子咬了根忘年灵芝草,怕要气得吐血;以胤丹书的脾性,当不介怀。」故意打
趣:
  「包扎完了,赶快带这小子滚蛋。咱们作客冷炉谷,不好插手主人家事。」
  岂料紫灵眼一拢裙腿,竟在胡彦之身边坐了下来,不只薛百縢傻眼,连符赤
锦都瞠目结舌。
  「小师父你——」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紫灵眼慢条斯理道:
  「杀人不好。不辨是非的杀,更加不好。」众人哭笑不得。
  胡彦之怪有趣的瞧着,忍不住笑起来,忽觉心头有些异样,鼻中嗅着她温甜
清雅的肌肤香泽,不由得血脉贲张。这么说连他自己都觉难交代,然而,尽管紫
灵眼美貌脱俗,这份怦然却非来自男儿欲念,反倒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令他
别过头去,一霎无语。
  一旁媚儿插口道:「杀又怎的?成王败寇,也没甚好说。不想死,那就不要
输啊!还以为是什么事,忒也无聊。」举袖掩住哈欠。集恶道虽也练阴功,她自
小奠基的役鬼令神功却是天下至刚,不受白昼影响;之所以不惯起早,纯粹是个
人习性所致。
  染红霞本欲开口,总算符赤锦回过神来,轻轻将她挽住。
  她俩昨晚同睡一寝,符赤锦担心她与天罗香中人发生捍格,且隐约察觉峨狩
云对这位一一掌院怀有心思,料想有自己在一旁,天罗香投鼠忌器,总不好明目
张胆地胡来。
  染红霞却是担心耿照夜半叩门!!当然她不会承认,自己也有可能忍不住去
找他——拉着符赤锦一块儿,教彼此都绝了这门心思;失眠了大半夜,才在天蒙
蒙亮时,怀抱着不知失望或庆幸的复杂情思,不支睡去,连隔邻胡彦之悄悄出门
都没察
  觉。
  紫灵眼则往来穿梭于三间病房,照顾胡彦之、薛百滕,以及透支体力昏迷不
醒的小黄缨。南冥恶佛被安排在远处的偏院,自行调养恢复,桑木阴之主马蚕娘
与他在同一个院里,纸狩云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不管是孤立或隔离,效果都相当显著,这两位迄今尚未现身。
  身为水月停轩的一一掌院,光置身此间,便已是荒谬绝伦,染红霞不会天真
到以为自己说话有什么份量,符赤锦所拦下的,不过是她一时难禁的义愤而已。
她定了定神,眸光望向雪艳青,盼她能说点什么,起码持正些,不似其余七玄中
人那般好杀。
  雪黯青微蹙柳眉,对郁小娥说话的口吻略带责难。
  「胡大爷说得没错,我们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便要杀,也毋须偷偷摸摸地杀。
他们所犯的罪行,你都弄清楚了?」
  郁小娥低垂眼帘,从容应道:
  「门主当时不在,未见贼子淫辱众家姊妹之甚,鱼肉盈欲、恶形恶状,纵未
奸淫,手上也没少沾了鲜血。要他们拿命来抵,只怕还便宜了些。」随口说了几
桩金环谷之人的劣行,包括令时暄之妹的遭遇,连染红霞都面露不忍,天罗香弟
子隐隐鼓噪,不依不饶。
  雪黯青凝着脸听完,慢慢说道:
  「那确是死也不冤。」回望染红霞的眸光分外沉定,反倒是染红霞别过视线,
无言以对。「胡大爷,请你让开。」
  胡彦之没料到七玄台面人物一来,情况反而更僵,一时想不出开解之法,此
际与天罗香群姝说什么「刑罪相称」之理,不啻火上加油,益发激起怨恨罢了;
唯一的法子,就是赖皮,只能寄望小耿这个盟主还有点份量,起码蛆狩云等愿意
卖他几分薄面,不致铁了心蛮干。
  「对不住了,我还是觉得人命关天。杀掉近百口人,更要慎重才是,等你们
家盟主现身,再作定夺不迟。」
  同样的道理,天罗香这厢也不是没有明白之人。民气的积聚较郁小娥预期的
更快更汹涌,乘势则必成功,拖过了三通鼓还未开战,便是有输无赢的局面;既
动不了胡彦之,挑别人下手便是——
  她拣定目标,一剑便往云接峰咽喉挑去!
  胡彦之动也不动,看似入定,直到剑尖即将入肉的一瞬,隔空弹指,「综」
的一声如敲铜磬,郁小娥连人带剑,居然平平侧滑尺许,施力点之凝练,甚至未
破坏她出剑之势。在旁人看来,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空刺一剑,然后才纤腰斜转,
踉跄侧倒。
  几乎在同一时间,人群中扑出一抹浅紫衣影,挡在云接峰身前,大声道:
  「别杀他!他……他没做过坏事,没杀本门弟子,或施以强暴,他是好人!
他救了……救了我。」最后一句声如蚊蚋,苍白的雪靥涨起一抹娇红,来的正是
孟庭殊。
  郁小娥却知此际是关键,若节外生枝,最后不了了之,自己少不得要被姥姥
究责,管他有罪没罪,一旦见了红,激起杀俘之血涌,形势便即逆转;抄剑起身,
面露悲悯:
  「孟代使,个人好恶,岂能与教门荣辱相提并论?这厮名列金环谷四大玉带
之一,其恶非轻,你快让开。」
  这话看似反驳孟庭殊「他救了我」之说,提醒她不应受小恩小义,忘却教门
大仇,然而「个人好恶」四字,却是满怀恶意,别有所指。
  孟庭殊当众被强暴,乃至沦为诸凤琦禁向,众所周知,谷中没有不同情的。
然而,同列四大玉带、形如鬼先生副手的诸云一一人为她争风吃错,大打出手一
事,却也传遍冷炉谷,最终云接峰抢得美人,从此孟庭殊便在他房里,同食同寝,
一步未出。
  起初关心者众,不知那云接峰是不是如诸凤琦那畜生一般,终日恣意淫辱,
逞其兽欲;后来没听有什么动静,送饭的姊妹们回报说孟代使神情平静,气色较
在诸凤琦房里时,好上几倍都不止,渐有流蛮传出。
  弃儿岭一役,诸凤琦身亡,云接峰重伤而回,据说也是孟庭殊足不出户照料,
「因奸生爱」的说法遂不胫而走。
  原本众人看待孟庭殊的怜悯,至此多转轻鄙,料不到教门耗费心力,栽培出
来的内四部菁英,临事还不如外四部出身的郁小娥,身心俱失,反教敌寇所迷,
轻重不分。
  她木然望着周遭的质疑与不屑,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无声的谴责逼人
欲窒。
  只听身后那把沧桑疲惫的哑嗓低道:「……行了,你走罢。犯不着为了我这
种该死而未死之人……你的路还很长。」语声沉落,意思却似听之不尽,令她反
覆低回。
  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还能活着,孟庭殊心想。
  ——就没什么该死未死这种事。
  「你以为我会替你挡剑?」连苍白的容色都显清丽的少女咬着唇,虽未回头,
低语声里却有着金石碎裂似的激越,峥嵘如一朵璀灿的冰莲。
  「谁要杀你,我都会反击回去!你给我帮手,休想偷懒。」
  她这么说,心里已然没有教门。郁小娥料不到孟庭殊如此决绝,使情况更加
棘手,遥见姥姥面上阴晴不定,心头「突」的一跳,照准她的肩膈,打算居高临
下一剑,连云接峰的心口一并贯穿。
  凝力欲发的决心气势被远方的盈幼玉察觉,不顾在场众多大人物,急急脱口:
「郁小娥!你要对同门出手么?」焦急四顾,谁知「大人物」们竟无相阻的意思。
  郁小娥正欲出剑,忽听一把熟悉的声音朗道:「住手!今日此间,都不许再
死人了。」回过头去,赫见耿照走出禁道,立于白玉阶台上,吓得魂飞魄散:
「这人明明只剩半条命了,手脊俱废,怎能没事人儿似的……莫不是我见了鬼?」
  赫见纸狩云等七玄顶峰齐齐俯身,恭敬行礼,吐出更吓人的四个字:
  「恭迎盟主!」
  第二零四折 杀赦两难,胡为干城
  天罗香诸女训练有素,况且姥姥昨夜已明示,盟主便是当世的天命龙主,在
场众人当中,不少曾于天宫的议事大厅上,见他被鬼先生所废,弄得不死不活,
此际现身白玉台,却是丰神朗朗、目光迫人,宛若天神,更无疑义,齐齐跪地,
高喊:
  「……恭迎龙主!」动听的嗓音响彻谷内,别有一番精神。
  耿照不好名利,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一呼百诺的场面委实令人头皮发麻,
听上十几一一十年,终日被卑躬屈膝之人奉承,难保不会飘飘欲仙,真当自己是
什么天星转世、超凡入圣。
  幸阶下老胡环臂盘腿,毫无芥蒂地迎视他,带笑的眼睛令耿照心头一暖,明
白无论贫富贵贱,这人是真心相信自己,不会变成「耿照」以外的任何人。这纯
粹的信任无法辜负,宛若明灯,在黑暗中足以照亮去路,得保不失。
  远处,染红霞并未俯身行礼,扭捏地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又狠不下这个心。
耿照觉得她实在是可爱极了,直勾勾地望着,回以一个爱怜横溢的笑容。高眺的
女郎呆怔片刻,彤云浮上雪靥,抿唇忍着笑意,整个人顿时亮了起来,说不出的
明艳动人。
  「诸位免礼。」他思考了一下,又道:
  「今后称盟主即可。『龙主』二字,不宜轻易提起。」符赤锦起身的速度较
旁人稍快,两人目光交会,宝宝锦儿美眸流转,只对他轻轻颔首;耿照心领神会,
刹那间仿佛说过千言万语。
  他定了定神。
  得明快地解决眼前的麻烦不可。七玄同盟毫无基础,说穿了,不过是鬼先生
搅乱一池春水,烂摊上的众人不得不聚在一块,说散便散,别无羁糜;反脸时倒
打一耙,也非不可预料之事。
  而他的决断,正是决定同盟能否继续走下去的关键。
  「这位胡大爷乃是我的结义兄长。」
  耿照指着胡彦之。老胡冷不防被点了名,赶紧灿笑挥手,一脸作死。
  「他的人品眼光,我敢担保。诸位兴许不知,为阻狐异门胤铿阴谋,胡大爷
单人孤剑,多番与金环谷之人血战,斩杀对手无数,料想没有偏袒的必要。」
  金环谷众人便未在挂川寺附近的大杂院,领教过胡大爷的手段,也当在弃儿
岭给杀得胆寒,听耿照一说,不由点头,不少人心有余悸,全写在脸上,教天罗
香弟子看在眼里。
  「老胡,现场这些俘虏中,有没有你能担保的?」耿照正色道:
  「你我虽是金兰之交,保人可不能没有理由。你若说服不了我,也只能对你
不住。」
  胡彦之虽摸不准他打什么主意,毕竟对他深信不疑,料想耿照正直善良,非
残忍嗜杀、轻易妥协之辈,当以保住最多人的性命为念,让紫灵眼扶起,规规矩
矩逛了一圈,仔细端详各个俘虏的面孔,沉吟片刻,才道:
  「金环谷之人,其实我也只认得几个,除陈三五,便只有云总镖头。我是从
打架里认识这人的,于生死之际都不行鄙事,确是光明磊落,我能信得过。方才
这位天罗香的姑娘也说了,云总镖头不欺暗室,还救了她的命。我愿替他作保。」
冲其他委顿在地的俘虏一拱手,歉然道:
  「诸位抱歉了。我虽也想救大伙儿的性命,无奈未曾论交,不好欺瞒兄弟。」
里头还能动的,都对他点了点头,还有抱拳拱手的。其中一人起身道:
  「胡爷,小人在弃儿岭砍过你一刀,没想临危之际,却是你挺身来救,惭愧
得紧。我谭大彪不是什么好鸟,杀人放火都没少干,可砍恩公忒不光彩的事,不
想带到阴司去;还不了一刀,便还一臂。」喀喇一响,自折了右腕骨,本已灰败
的面色更加难看,却没吭一声,颤巍巍坐下,低头不语。众人尽皆动容。
  这一头孟庭殊望着阶台上的少年,不觉有些迷惘。
  这人……不是幼玉私藏的貂猪么?怎地一下是什么镇东将军的带刀典卫,这
会儿又成天命龙主了?
  余光瞥向不远处的盈幼玉,见她精致俏丽的琥珀色小脸带着三分迷惘、三分
痴望,怔怔瞧着那人,目无余子;而自认聪明、削尖了脑袋到处钻的郁小娥,则
一直维持着目瞪口呆的蠢样,引人发噱。
  要是夏星陈那傻丫头还在,该是春心荡漾,妄想弄个龙主嫔妃来做做,还是
回味着貂猪的粗长滚烫,不小心就说溜了嘴……
  物是人非的寂寥,忽然笼罩了她。
  花样年华的少女,终于明白红颜白骨、沧海桑田,可能仅仅是喟叹,无法回
头再看,只想牢牢抓住当下看得见的、在身边的那个人。
  她定了定神,朗声道:「启禀盟主,我愿为云总镖头作证,他在谷中不曾欺
凌过任何一名女子,连我的一根指头都没碰过。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做。」不
去看周围同门的眼神,背脊挺得直直的。
  耿照点点头。
  「我接受一一位的担保。云总镖头,请站到一旁去,此地暂时没你的事了。」
云接峰置若罔闻,低头盘坐,仿佛连抬头看一眼都懒得。
  天罗香弟子中有人不满他藐视盟主,惟姥姥坐镇,无人敢喧哗鼓噪,对云接
峰怒目而视,也有瞪孟庭殊的。
  胡彦之不能拆兄弟的台,扶着紫灵眼起身,低道:「……走罢。你家盟主自
有区处。」却是对孟庭殊所说。
  身着淡紫衫子的少女抿着唇,倔强摇头,高傲地坐在云接峰身畔,尽管后者
彷彿当她并不存在,而众多同门投来的鄙夷眼光,连胡彦之都替她不忍。
  眼见孟庭殊劝不动,老胡只能暗叹一口气,离开场子。却听紫灵眼不愠不火,
细声淡道:「她那样挺好的。」老胡无奈苦笑:「好撞墙么?木脑一块。」紫灵
眼认真想了很久,久到胡彦之觉得这个话题早该过了,才微歪着头,轻道:
  「是好避雨罢?她找到了她的潘头,现在,自己也想替他遮风避雨。」老胡
默然良久,悄悄转头看她,紫灵眼没事人儿似的,迳望向场中。
  耿照望着地上的俘虏,大声道:「我不问你们杀人与否,战阵拚搏,难免会
有死伤,但凌辱我天罗香弟子者,须得惩罚,我希望诸位诚实回答。未曾淫辱过
谷中女子、施以暴行的,请站起来。」俘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半晌,
约莫有四分之三起身。
  金环谷阶级分明,敢明着占天罗香女弟子便宜的,多半是最高阶的锦带,这
些人就算没死于弃儿岭陈三五的沉水古刃之下,昨儿夜里也被群姝杀得差不多了。
会把刀一扔、干脆投降的,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形势当盛时,也轮不到
他们喝辣吃香。
  一名天罗香弟子越众而出,指着其中一人,尖叫道:「无耻奸贼!你……你
敢说谎!那晚分明是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甩开周围的人群,发疯似的
扑上前去,虽是一跛一跛,速度却快得出奇。
  耿照身形微动,倏地出现在两人间,右臂一转,那名女弟子忽觉脚下腾空,
像是踩着的实地变成了软绵绵的云朵,一时难以借力,倒退了两步,被抢上来的
同伴搀住;他左掌一按俘虏的肩头,那人顿时动弹不得。
  「他身上有甚可供辨认的特征?」耿照转头问。
  「……我做鬼也不会忘记!」女弟子悲愤叫道:
  「这畜生右大腿内侧有块胎记,是红色的三叉火焰形状,约莫铜钱大小……
在那肮脏物事之上,还有颗疮疣!」
  耿照一扬手,那人裤腰迸裂,「唰!」下身裸露,果然分毫不差。耿照眸光
倏冷,愤怒无声燃烧。「你有什么话说?」那人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盟、
盟主饶……小人再也不敢……」
  众人没见耿照如何出手,「砰」的一响,俘虏腾空飞起,摔至两丈开外,落
地时更不弹动,像块软烂的浸水年糕,胸膛塌陷,仍不住起伏,隐约见得左侧心
脏轮廓,枰评鼓动,似是胸骨糜碎,模样极是诡异。
  胡彦之没料到他真的出手,急急起身,却被符赤锦与薛百滕拦住。胡大爷行
走江湖,并非不懂规矩,那人认了淫辱之罪,等同是帮会内开香堂执法,外人本
不能干预。先前他拦阻郁小娥杀人,实已逾越了份际,故谭大彪折腕谢罪,感激
他不念旧恶。
  耿照领着女弟子来到俘虏身前,手指虚引,少女腰畔的匕首一跳,弹出鞘来。
耿照倒转匕柄,交到少女手中,连同她软滑湿凉的小手一并握着,将匕尖悬于卜
ト跳动的左胸膛。
  另一手按着俘虏的腕脉一运气,那人「啊」的一声清醒过来,只剩一层皮肉
覆盖的心脏鼓动更急,所有的感觉,包括骨碎腑糜的剧烈痛楚一涌而上,那人涕
泪横流,颤着嘴唇哀唤:「好……好痛……好痛……呜呜……好难受……呜……」
  「你就要死了。」耿照凝着他,静静说道:
  「你能感觉得到,我没有骗你。待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就不疼了。」
  那人眼泪流个不停,瞠目喘息。
  「怎么……怎么还没……好痛……呜……」
  「因为在这世上,你有事尚未了结。你须向这位姑娘忏悔,以了前愆,才有
地方可去。还是来世,你想做畜生恶鬼?」
  那人用力呑咽,进气少、出气多,似乎渐渐接受了将死的现实,空洞的眼眸
已无法聚焦,喃喃道:「我……我做过许多坏事……害了许多人……我不想……
不想下地狱受苦……你们……你们原谅我……原……原……」
  耿照转头,见少女「呜」的一声伸手掩口,眼泪滑落面颊,浑身发颤,对她
正色道:「你可选择亲手了结他,非这样才能解恨的话,或让一切结束在这里。
无论他做过什么事,此后都不能再伤害你。」
  少女流泪不止,瞪着那人好半晌,终于松开匕首,放声大哭。
  耿照静静陪伴,待她泣声渐止,以眼神示意,两名女弟子将她搀扶下去。少
女对他深深一俯首,才偕同伴退下。耿照再一运劲,俘虏胸膛静止,紧绷的身子
一霎放松,口鼻中流出鲜血,再也不动。
  全场悄静静的,除那名女弟子的抽噎啜泣,谁也没吱声。
  耿照起身环视,目光扫过金环谷众俘虏,无不一一低头,莫敢相对。
  「没人出面指证罪行,我就当你们是清白的,要走,一会儿就能走了。」他
对起身的几十人说,这帮残众却无欣喜之色,神情空洞木然。耿照看在眼里,对
还坐在地下的罪人道:
  「至于你们,我给两条路走。要一死以谢的,我可亲自动手,便如这人,好
生忏悔后给个痛快,并不零碎折腾。不想死的便领活罪,断去一指、鞭笞二十,
为天罗香做十年苦工,刑满之后即可自去。」
  众女面面相观。
  江湖规矩:人无犯我,我不犯人。金环谷与天罗香无冤无仇,擅自攻打天罗
香总坛,便是丢了性命也不奇怪;在她们看来,断指刑笞,毋宁是便宜了这帮匪
徒,就算加上「十年苦工」这一项,也毫无泄恨复仇的痛快,不免心生不服。
  况且,冷炉谷中一向不欢迎男子。将这些可恶的粗鲁汉子圈禁于此,更像是
在惩罚她们,完全没有恶人得报的喜悦。
  「盟主高瞻远瞩,心中定有擘划。」纸狩云代众人提出疑问。「不知要将这
些罪者,用在什么地方?」
  耿照道:「我本想叫他们开凿山壁,挖一条通往谷外的笔直通道,从此进出
毋须依赖禁道。这样的人手当然不够,我也考虑提供衣食、酬以重金,招募更多
的人来进行。」获释的那些人眼睛一亮,过半数都来了兴趣。
  他们本是江湖浪人,受十九娘招募,才啸聚金环谷,所求不外稳定的收入,
三餐温饱,最好还能给家里捎点。许多像陈三五这样的人,只因身有武功,已回
不到寻常的百工行当中,迫不得已,才在武林挣扎着讨生活。
  而「七玄盟主」听来,就像另一头金鸡母。
  有活干、管衣食,给钱大方,再加上工作环境里美女如云,镇日莺莺燕燕,
何乐不为?金环谷都没忒多女子啊!
  耿照的爆炸性发言,却教天罗香这厢炸了锅。
  冷炉禁道千年以来,便是难攻不落的坚城,是天罗香的根本。开挖一条新的
通道,不啻自毁长城,岂非愚甚!不惟弟子们绝难接受,连雪艳青都错愕不已,
望向纸狩云,紧蹙柳眉:「姥姥——」
  纸狩云是七玄中有数的大长老,虽觉此事不妥,更想听听耿照的理由,扬手
制止鼓噪,躬身道:「禁道乃开山祖师所传,列位前贤加意守护,号称不落,说
是教门根本,应不为过。盟主此说,必有深意,老身愿闻其详。」
  耿照道:「虽说不落,终究是陷落了。禁道纵有黑蜘蛛守护,但她们守护的
是先人遗址,是古时传落的死物,而非教门,遑论一干弟子。
  「所谓『难攻不落』,一者受制于人,一旦如狐异门般,寻得开道秘奥,全
谷于睡梦中陷落,不比一片竹篱笆强。为这层受制于人的保护,千年以来,教门
牺牲几何?除便利之外,难道没有其他?」天罗香众人闻言俱默。
  「受制于人」四字,正是纸狩云此生最大的隐患,经此一役,尤为痛甚。
  原以为耿照在最后关头策反禁道,藉此扳倒胤铿,应有控制黑蜘蛛之法,这
也是纸狩云拱他上盟主宝座所图之一;如今听他的口气,似乎也拿黑蜘蛛没辄。
昨夜胤铿兄弟与珂雪刀同去,而后耿照送回受伤的胡彦之,对珂雪及胤铿的下落
绝口不提,蛆狩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况且,还有两枚刀魄落在聂冥途与祭血魔君手里,禁道形同虚设,冷炉谷早
已非是高枕无忧的世外桃源。
  虽说如此,自行毁弃禁道优势,则又是另一件事。
  耿照看出她的动摇与坚持,从容续道:「其二,庇于坚城壁垒,人心向逸,
难免故步自封,这才是最大的危机。狐异门尚未动用主力,凭一群临时招募的江
湖浪人,便能打破教门防御;虽说祸起仓促,难道不是过于依赖禁道庇护,以致
失了警戒,才让人轻易得手?」
  盈幼玉、郁小娥等面有愧色,众多女弟子亦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在这次的灾劫中,教门全赖禁道而失陷敌手,却由众人之奋战,冷炉谷才
得重光。若说学到了什么教训,便是『以人为城,方能永固』。」耿照环视众人,
朗声道:
  「拥有禁道,教门次第衰颓,失却进取之心,由此观之,坚城反是累赘。除
却禁道,人人庄敬自强,日夜惕励,又何须壁垒保护?所以我想打开一条通道,
摆脱束缚。」
  这几句话宛若铁锤,重重落在天罗香众人心头,连先前还在计较新盟主过于
宽大、难免堕了教门威风,暗生不服的,都不禁有些惭愧,心想姥姥和门主奉此
人为尊,果非无端,看来不是个心慈手软、一味姑息的冬供先生。
  全场静默片刻,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齐声高喊:「以人为城,方能永固!
以人为城,方能永固!」音浪直薄云霄,虽是娇细女声,汇聚起来亦有千军之威,
响彻山谷?久久不绝。
  非属七玄的胡彦之、染红霞,亦听得血沸。俘虏中无论获罪与否,无不觉得
这个盟主年纪轻轻,不惟武功超卓、赏罚分明,还挺有见识,跟着这样的头儿混,
不定是条路。原本打定主意出谷的,这下都有了别样心思。
  耿照本有些忐忑,没想众姝这般捧场,心中大石落下,嘴角微扬,朗声道:
  「正是如此!以人为城,永固教门!」
  这十二个字以浑厚的碧火真气送出,不见亢烈,在震天价响的呼声中却听得
一清二楚,诸女只觉浑身剧震,似连地面都晃了晃,惊觉盟主内力之高,已至骇
人听闻的程度,全场声息倏停,继而爆出更热烈的欢呼,料想以此人为主,教门
纵横天下,指日可待。
  胡彦之观察众人神情,了然于心,暗忖道:
  「莫看小耿平日木讷,对着一群人说话时,却能择要切弊,一击中的,天生
是当头儿的料。」与有荣焉,益发对他将如何带领这批邪魔外道,饶富兴致,不
觉抱臂微笑。
  耿照待众姝喊过瘾了、相顾嘻笑,推攘成一片时,才举起手掌,示意噤声,
娓娓接口。
  「当然,这是我原本的想法。禁道毕竟是祖师所遗,前贤传落,贸然毁弃不
甚合宜,须得从长计议。况且黑蜘蛛负有守护冷炉谷之责,未必乐见,所以我打
算在冷炉谷之外,重新营建新的总坛,供天罗香与同盟之用,此后出入自由,与
黑蜘蛛再无心结,可研议打通禁道之事;万一遇到难以抵挡的敌人,就近撤回冷
炉谷,也还有退路。
  「最先建起的一批屋舍,供施工者居住,由教门供给衣食,吃饱穿暖,毋须
担忧。服刑之人行动须受限制,自愿留下的则无此限,且有薪酬可领,每年回乡
省亲的时日天数,教门亦有安排。」大略说了一下构想。
  他出身基层,对底下人的心思有深刻体悟,佣工所欲,不过薪假一一字,打
点好了,再多点体贴,能让人卖死力。说到这份上,获释的七十多人全都决定留
下——原本让他们灰心的,就不是金环谷势力的存废,而是没了营生,明日起又
要四处漂泊,过着不上不下的苦日子。如今立马有了新活儿,谁还有别的念想?
  那折腕明志的谭大彪亦在获释出谷之列,决定留下后,终于让紫灵眼为他接
骨包扎,缠裹固定。胡彦之笑道:「老谭,待你领了第一笔工钱,再找你请酒啊!」
谭大彪哈哈大笑:「那有什么问题!胡爷记得带媳妇儿一起来。瞧你媳妇儿忒俊
的人品,我都后悔没多砍你几刀了,气人!」
  胡彦之一愣,顿时脸红起来。「别胡说!她不是……咳咳,我们是那个……
朋友。」谭大彪连连称是,可眼神就没信半成。紫灵眼也没说话,专心给他包扎,
只在谭大彪动得太厉害时,低声道:「你别动。」谭大彪怪有趣的反覆打量两人,
笑得胡大爷浑身都不对劲。
  天罗香弟子中,觉得盟主处置罪人过于宽大的,其实不在少数,但耿照抚慰
那名受害的玄字部教使的方式,却意料搏得女孩们的好感。
  降俘之中,有个叫邓一轰的浑人,据说此前曾在大殿上,率众将盟主打得头
破血流,因其未有淫辱天罗香门人的劣行,亦在获释之列。为盟主处置辩护者,
以此为例,也阻绝了不少声浪。
  况且,他取命时的肃穆慎重,再加上匪夷所思的武功,似乎具有特别的威慑
效果。而罪人死前的忏悔,更让少女们一吐怨气之余,深思起杀人的必要,最后
不得不承认:比起成河漂杵的血祭,或许这样结束更好。
  比起上一个从天而降的男子领袖,盟主虽无英俊面貌,但务实易懂的言语更
让人安心。
  定字部禁道外的插曲落幕,耿照有惊无险地通过一众少女心中的初阶评量,
暂时被列在「值得期待」那一页。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公开宣称「想嫁给他」,
依天罗香的往例,属于中间偏下的评价。
  此非议事处,在纸狩云的带领下,七玄顶峰簇拥着耿照,浩浩荡荡移往半琴
天宫。
  耿照本想先去看望昏迷不醒的黄缨,转念之间,明白这要求不过是给众人添
麻烦,只得硬生生呑回。蚍狩云同他一样,深深了解同盟此际的脆弱易损,耿照
虽漂亮解决了禁道前的两难,但不过是天罗香自家问题,比起七玄间的矛盾简直
微不足道。
  耿照藉「打通禁道」的题目发挥,提出营建新坛的构想,也是想解决屏障天
罗香与圣器归属间的拉锯。纸狩云决定再赌一回,信任其斡旋能力,须即刻把首
脑们拉上谈判桌,解决争议,凝聚共识,后续的重建补强才能开展。
  一路上,耿照只顾得上和纸狩云说话,问的也多半是天罗香的事,如教使的
层级、各有多少人、分舵若干等。雪艳青跟在他身后约一步之遥,耿照没见她穿
过宫装,不觉多看两眼,雪艳青不太自在地手握衣角,嚅曝着解释:
  「蚕……蚕娘前辈让我穿的。是处罚。」
  耿照忍笑道:「小心她坑你。」雪黯青柳眉微蹙,似乎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
  其余人保持若干距离,免将天罗香的事机听了去。
  媚儿一直很想同小和尚搭腔,无奈要扮鬼王,难以蹭近,甚是扼腕,只得跟
符赤锦、染红霞瞎聊,让远远跟随的天罗香诸女得出「阴宿冥对女人挺有一手」
的结论。
  胡彦之倒是一派从容,扶着紫灵眼走在最后头,罕见地没怎么开口。符赤锦
频频回头关切,紫灵眼毫不在意,按一贯的慢条斯理,款摆移步,连走路都很认
真。
  进得大厅,漱玉节、南冥恶佛等早已等候多时,众人序过长幼,分坐两列。
  蚕娘的向日金乌帐不知何时又变回原来的尺寸,置于厅中一隅,抬帐的四穷
童子、随侍的玲珑四嫔也都回复原本编制,从祭殿里的三人成了八人,如变戏法,
无人知晓她是怎生进出冷炉谷的。
  耿照于帐前停步,长揖到地,执的是弟子之礼。
  众人暗忖:「盟主竟曾师事宵明岛之主,无怪乎如此武功。」帐中传来银铃
般的笑语:「盟主毋须多礼。」
  耿照想像缩小人儿似的银发女郎淘气抿嘴的模样,抑住微笑,登临丹墀,坐
上虎皮交椅,接受众人行礼。
  此为同盟首会,亦是盟主正式向众人布达,天罗香忝为地主,耿照传下命令:
  教门织罗副使以上,于厅内两旁列席;迎香使、副使以及众弟子,于朱槛外
次第罗列,分派得井井有条,充分应用了刚从纸狩云处听得的汇报。
  简单说明同盟事宜,在进入正题之前,首先得论功行赏。
  耿照慰问了分于七玄会上、收复冷炉谷一役中奋勇作战的众人,蚍狩云从容
出列,向方才没在定字部的门人,宣达了盟主对降俘的处置,以及营建谷外新坛
的计画后,转向耿照。
  「奖功已毕。接下来,还请盟主责过。」
  耿照没听她提起,隐觉有异,不动声色,点头道:「有劳长老。」
  蛆狩云霍然转身,袍袖一振,猎猎生风,扬声道:「来人啊,带叛徒林采茵
上来!」
  第二零五折 天伦何系,负德孤恩
  林采茵披发跣足,形容憔悴,一边面颊高高肿起,衣衫破口露出的肌肤红瘀,
也看得出挨打的痕迹。冷炉谷被占期间,她吃里扒外的嚣张行径,引起极大反感,
尤其当众诛杀夏星陈、纵凶凌辱孟庭殊之举,更成为众矢之的。
  金环谷兵败如山倒,林采茵惊觉黑蜘蛛倒戈,料想出谷无门,遂寻间僻静屋
室躲避,专待「主人」来救。岂料众女没将人揪出,竟是不肯罢休,一间挨着一
间地搜,将她拖了出来,打进死牢;若非未得姥姥允可,昨儿夜里便已将她就地
正法。
  林采茵本非胆大之人,一夜担惊受怕,精神饱受折磨,还未被提至厅上,早
吓得两腿发软,须得两人一左一右架住藕臂,勉强拖将进来;抬头见得那七玄同
盟之主,居然是曾在这议事大厅之上,被主人废功断筋的耿照,咕咚一声,咬牙
昏死过去,被一盆冷水兜头浇落,才嘤嘤醒转,俏脸白得无一丝血色,簌簌发抖,
趴在地上直不起身。
  「林采茵!」蛾狩云龙拐一拄,铿声肃肃,饱含威严的语声如抑雷滚,慑得
女郎面无人色。「你勾结外人,引狼入室,残害同门,欺师灭祖!恁一条罪名,
都足堪千刀万剐,教门养你育你,犹如父母,天罗香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教你这
般忘恩负义?」
  林采茵好歹也做了许多年迎香副使,教门规矩不敢说滚瓜烂熟,历年考较也
都是过了关的。
  姥姥每念出一条罪名,相应的恐怖刑罚便自女郎脑海中浮现,万蛛毒刑、三
刀六洞、挖眼刖舌、千针穿体……不由得魂飞魄散;惊恐之甚,不由得俯首拱肩
浑身剧颤,众人本以为她吓傻了,过得片刻,蓦听乱发之下传出尖锐刺耳的怪声,
才发现她竟笑了起来。
  「……天罗香,有什么对不住我?」
  她凄厉的笑声同哭声没什么分别,整个人像是豁出去似的,癫狂的模样颇为
吓人。
  「从你让我陪柳繁霜去濮嵝分舵的那一天起,我便数日子等灭口!不管柳繁
霜喝不喝斑蝥汤,我们这些陪去的下人都死定了……她给人搞大了肚子,又不是
我的错,为何死的是我?
  「我把教门当父母,教门把我当成什么?为了那个装腔作势自抬身价的贱女
人就要我的命,却没问过我肯不肯!」
  她越说越是激昂,苍白的雪靥涨起两团不自然的酡红,瞠大的杏眸血丝密布、
白多于黑,疯狂的目光满怀恨意,直直射向蛆狩云。
  「要不是主人杀左晴婉、柳繁霜,替我解了围,我哪里能活到今天!我所做
的一切,不过是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教门先负我,我有什么错!」
  在林采茵通敌反叛之前,天罗香众人对她的印象,美其名曰「温柔婉约」,
其实就是胆小怕事的冬烘先生,专挑无伤大雅之事掺和,明哲保身,绝不轻易涉
险,谁也料不到她死到临头,竟口出狂言。
  但柳繁霜去濮嵋分舵一事,内四部的教使们多半听过风声,知林采茵所说不
全是推诿搪塞。若非左、柳一一人无端横死,一旦柳繁霜决定打胎,重回教门怀
抱,为替未来的中枢要人遮丑,死几个侍女仆妇阻绝流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依林采茵的剖白,柳繁霜与左晴婉左护法之死,正是那狐异门出身的「主人」
所为,多年来困扰天罗香的一桩悬案终于水落石出。谁也想不到这两位要人之死,
仅是为了挽救一名多年来升不上去的迎香副使性命。
  只有雪艳青全在状况外,蹙紧柳眉,厉声斥道:
  「哪有这种事!柳繁霜前往濮嵋分舵历练,待回谷后便晋升织罗使,什么班
蝥汤,什么有孕……休得胡言!当年我兼程往嵋城接你,就是怕你也遭毒手,不
料却是你勾结凶人,设谋陷害。逝者已矣,你如今说得这些话来,究竟是何居心?」
过往纸狩云统摄天罗香,以雪艳青为门面,凡门主露脸无不是一身金甲、众人簇
拥,凛凛威风,毋须言语,足令众女心生倾慕。
  而今,冷炉谷中枢迭遭变故,已无足以撑持场面的严密组织。这些新近拔擢
上来的年轻教使们听得雪艳青之言,无不面面相觑,分不清门主是指鹿为马,抑
或真不知谷中耳语,反显林采茵理直气壮,所为不过是保命报恩,非薄情寡义,
狼子野心口心。
  现场气氛的微妙变化,就连迟钝的雪艳青也察觉有异,只不明白自己说错了
什么,眼底浮挹着一丝茫然。
  「主人……一定会来救我的。」
  林采茵喃喃说着,蓦地抬头,两眼迸出狞光,狠笑道:
  「你若动我一根汗毛,他必会教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留着我的性命,交换
主人留你们一条狗命——」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脆响,被掮得坐倒在地,
抚着红肿的面颊,抬见出手之人一身嫩翠衫子,衬得琥珀般的蜜色肌肤倍显精神,
正是盈幼玉。
  「夏星陈喊你一声『林姐』,真把你当成姊妹一般,有好吃、好玩的,总会
想到你,她又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
  盈幼玉柳眉倒竖,虽是火燎朝天的怒容,巴掌大的瓜子脸蛋却益显精致,尖
细的下颔、高挺的鼻梁,乃至细如编贝的莹白皓齿,于厉斥之间反觉灵动,仿佛
一件令人爱不忍释的工艺品忽然活了起来,七情上心,分外引人注目。
  连坐在下首的胡彦之,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身畔符赤锦低笑道:「遍观谷
内群芳,容色堪以此姝居首,身段更是结实苗条,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难
怪胡大爷依依不舍,行以注目。」
  胡彦之本想回她「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也不过就同耿夫人一般模样,
看她做甚」,还未口花已觉不对,蹙眉道:
  「你这话听来,怎么杀气腾腾似的,是我瞧又不是我耿兄弟瞧,至于这么计
较么?」符赤锦杏眸一瞟,妩媚的眼勾越过他另一侧肩头,虚无飘渺地往紫灵眼
身上踅了一把才又转绕回来,若无其事笑道:
  「还好是我计较。要换了别个儿计较……比如我一一师父,没少腿断胳膊的,
胡大爷只怕是不好交代。」
  胡彦之背脊发寒,干笑两声,低声道:
  「耿夫人有所不知,这女子的浅褐肌肤色泽匀润,如琥珀蜜腊,非同寻常农
家女,依我看……是南陵诸封国的贵女之相,不知何以出现在天罗香。我这是学
术性研究,寰宇猎奇嘛,你别多心。」
  符赤锦抿嘴道:「这下可好。不只品貌出众,连出身都大有来头,胡大爷怕
是食指大动,心痒难搔啦。却不知南陵王家的驸马,好当是不好当?」
  胡彦之自来同她说话,不曾这般牙舌磕碰、处处挨刮,忽觉愚妇执拗,固惹
人厌,然而聪明的女人拗起来,更教人遍体生寒,暗幸毋须与她同床共枕,否则
就算再美上一千倍、一万倍,怕也无福消受。
  一想到拜把子兄弟身边,看似最通情达理的「耿夫人」都这样了,那一看就
不怎么通情理的染一一掌院、明姓女魔头等等,此际全搅和在一块儿,院里不知
是何光景,总之不会是春光旖旎,须防血海刀光。
  紫灵眼转头道:「怎么你很冷么?我瞧你打了个寒噤。」胡彦之悚然回神,
干笑两声:「不冷、不冷,别处更冷。」紫灵眼明显没听懂,也不以为意,只点
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大厅之中,林采茵面对杀气腾腾的盈幼玉,几度欲语,却无一句可驳,原本
激昂的情绪倏地消冷,莫敢与她直面相对,黯淡的视线垂落地面,片刻才轻嚅樱
唇,颤声道:「你们……你们不能动我。待得……待得主人回转……他……他定
会为我回转……」
  盈幼玉怒极反笑,訾目道:「你还在痴心妄想!他早撇下你,独个儿逃跑啦!
你自造的孽,恁谁也救不了你!」锵啷一声擎出一抹霜华,刃尖停在林采茵颈侧,
挽剑的动作不惟俐落,拧腰、转臂、旋腕一气呵成,滑润如水,尽显青春胴体之
曼妙。
  胡彦之击掌喝了声「好」,符赤锦柳眉一挑,拿勾人的杏眸眼角瞟他,咬牙
暗忖:「合著你是同我卯上了劲,半点儿不管小师父的心思?」
  胡彦之假装没见她绷紧的雪腮,一旁的紫灵眼却认真瞧了瞧,点头道:「挺
好的。」胡彦之双手僵在半空,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符赤锦瞧他尴尬的模样,
噗哧一声,总算生生抿住了笑,没在人前失仪。
  林采茵狂怒起来,无视利刃加颈,奋力挣起,尖叫道:「他定会回来救我的!
一定会!」盈幼玉未料她疯癫至此,反退了一步,收剑于肘,以防她扑上剑尖,
死得便宜。
  丹墀之上,端坐于虎皮交椅、冷眼旁观的耿照摸不清蛆狩云之意,但鬼先生
的下落,旁人无从知悉。昨夜胡彦之被抬回冷炉谷,七玄首脑已知耿照彻夜不在,
料他尾随胤家兄弟,必有深意,此际纷纷投以注目,专待揭明。
  耿照见蚯狩云望向自己,明白这也在姥姥的盘算中,清清喉咙,朗声道:
「鬼先生……不会回来了,他在一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能作恶。」
  这话说得模糊暧昧,能作多解,如符赤锦、染红霞等了解他的,知耿照绝不
好杀,恐是将鬼先生废功囚禁,不欲旁人知悉;也有邪派本色如媚儿、雪艳青等,
理解成已然伏诛的。
  最是切身相关的胡彦之,则一反先前窥美嘻笑的高调,低头不语,仿佛听人
说闲,全不上心。连亲兄弟亦未追问个中情由,旁人更无立场深究,这事便算揭
了过去,「鬼先生」三字自此从江湖除名,狐异门勾结秘密组织「姑射」所掀的
七玄之乱,终于告一段落。
  林采茵不敢相信情郎已死,美眸圆瞠,娇躯剧颤,一时茫然出神。
  众人见她先前不顾一切,豁出去似的狠劲,料她乍闻噩耗,怕要扑上前同盟
主拚命。虽不以为她与耿照之间悬殊的实力差距,真能造成什么损害,但哪怕盟
主擦破一丝油皮,折的也是七玄同盟的脸面,无不暗中蓄劲,防她冲上丹墀,干
出什么蠢事。
  没想林采茵回过神来,终是贪生怕死的念头,盖过了情仇爱恨,腰腿一软额
面贴地,呜咽哀求道:「别……别杀我……呜呜……别杀我……让、让我干什么
都行,别……别杀我……」模样既是可憎,更显可悲,众人虽觉不屑,却是谁也
笑不出来。
  蛆狩云轻拄龙头拐,「笃、笃、笃」地走下丹墀。林采茵靠山已失,整个人
缩成一团,颤抖更剧,若非抱着一丝求生的念头,早已骇得昏死过去,直到姥姥
的绣鞋尖儿漫入眼帘,唰的一声绫罗曳地,老妇人抱膝蹲下,递来一柄霜匕。
  林采茵想起教门香堂悬列的剜眼刖舌等毒刑,魂不附体,连开口的勇气也无,
唯恐贝齿一松,利刃搠入口中,死得苦不堪言,只蜷身叩地,呜咽乞活。
  「你这般恨我,这般恨教门,恨到不惜通敌背叛,置众姊妹于水火,死到临
头了,应当把握机会,与我同归于尽才是。」老妇人和声说道,口吻半点不似面
对叛徒,倒像与子侄辈闲话家常,不见丝毫烟火气。
  「你升任教使后,该学过与敌俱亡、以少换多的法子,天宫年年都有考较,
我瞧你也都过了,显非无知。连试都不试一下,只能说我这些年来,没提拔你坐
上更高的位子,识人眼光还不算太差。」
  林采茵哪敢回话?涕泗横流,俯首贴耳,差一点便要吓得失禁,几度想咬舌
图个痛快,无奈格格交战的牙关连张都张不开,闭目待姥姥施以毒刑。
  老妇人收起霜匕,如纸一般干燥微凉的手掌轻按她的肩头,却未吐劲放毒,
就只是按着而已。
  「可惜你弄错了一件事。我从来,都没打算杀你,也杀不了你。我虽是蛇蝎
心肠,杀人不眨眼的恶婆子毒妇人,平生却未曾背信违誓,出尔反尔。你娘就是
抓紧这一点,让我发下毒誓:不管发生何事,我决计不能伤害你的性命,也不能
纵容他人为之;如此,她才肯回归教门,为我所用。」
  在场的天罗香之人相顾愕然。
  教门所拣选收用、做为教使养育成人的,多半是孤苦无依、天资聪颖的稚龄
女童,便来自天南地北,也只能以冷炉谷为家,「父母」一一字于谷中众姝,不
比「姊妹」来得更有意义。
  虽说天罗香门下,一贯视贞操如无物,为掌控各路绿林豪杰,以色诱之、种
丹收割的事也没少做过,高层教使意外有孕的耳语未曾间断,但在姥姥的刻意掩
盖下并无实指,如柳繁霜这般派出冷炉谷「历练」的菁英,有多少是例行轮调、
多少是藉以遮丑,谁也弄不清楚,起码不是能在台面上公开议论的事。
  由姥姥口里说将出来,是破题儿头一遭,连贵为门主之尊的雪艳青都傻了,
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林采茵发抖片刻,好不容易才省悟姥姥所言背后代表的意义,怔然抬头,颤
声道:「我……我娘?谁……谁是我的……她……」眼神茫然,一时难以廓清。
  纸狩云并未应答,悠远的目光仿佛坠入了记忆的涡流,露出几分怀缅,喃喃
续道:
  「我很后侮做了这个承诺,以致今日,竟无法替婉儿报仇。她若能预见,自
己终将死于亲生女儿的通敌之下,不知道还会不会逼我立下这个誓言,以交换腹
中的骨肉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间?」
  林采茵愣了好半晌,蓦地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是说左护法她……
她是我的……不、不可能!你……你胡说!左护法她……她对我非常冷淡,总是
爱理不理,怎么可能是我的……」
  「因为她要确保我会信守承诺,与你的关连自然是越少越好。」纸狩云低道:
  「然而母女天性,难以轻易割舍。你仔细想一想,从小到大,每回出得远门,
是不是都跟『左护法』有关?」
  林采茵一想果然是。她头一回出谷采买,便是替左护法打的下手;在前往濮
嵋分舵以前,头一次过江、头一回外宿,乃至初次行出越浦地界……或多或少都
跟左晴婉有关,未必是直接受命,但在游程中总能看见她的身影。
  「不……不可能。」她喃喃说道,口气却越来越没把握:
  「她没给过我什么好处,嫌我武功低微,连评说都懒得……她却指点过盈幼
玉她们武功!这……这到底是……」
  「因她余生惟有一愿,就是让你出冷驴谷,远离天罗香。」纸狩云叹道:
  「你要是出类拔萃,我便不肯放人了!!我料她是这么想的。繁霜那一回,
她是打算成功说服之后,挟功将你留在濮嵋分舵,闲置个几年,待得无人注意时,
再悄悄买条快船,打点旅途所需,委人载你顺江流去,往海口的生沫港认祖归宗,
寻你那缘薄的爹。
  「庾氏船行今非昔比,毕竟也兴旺过几代,盼你父亲念在昔日结发,许你个
出阁嫁人的归宿。我在婉儿的遗物中,找到十几只漆封,想是她绸缪已久,年年
都重写一封让你日后带着、上门认亲的书信,尽管信中口气越来越淡,托付骨肉
的初衷却从未变改。」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那位左护法,便是姥姥派去生沫港取虚危之矛的卧底!
她强夺了夫婿之物,却带着他的骨肉回来,不止坚持诞下,更为了替她争取后半
生的自由与幸福,彻底摆脱教门控制,不惜以自身做为交换,替天罗香卖命奔走。」
  林采茵双眼泪滚,已分不清是惊惧或骇异,不住摇头。
  「这不是真的!你……你骗人!我不姓左,也不姓庾,我……我姓林……我
明明是姓林……」
  「汝父名讳上『川』下『林』,你这个林姓,便取自他的名字。婉儿自觉对
不住你的父亲,早绝了一家团圆、共享天伦的念头,只求你幸福而已,未料竟死
于亲生女儿之手。」
  林采茵想起左护法临终之际,死命抓她的手,奋力吐出的零碎遗言,终于明
白是「就算死,我也不后悔带你出冷炉谷,莫再回去了」,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
善,而是一名母亲对女儿最后的包容与宠溺。
  左晴婉一点儿都不恨她。即使她死得如此痛苦,面对眼前一无所知的女儿,
她宁可将秘密带到地下,也不忍她受一点良心的折磨。
  而林采茵甚至没喊过她一声「娘」,满怀恶意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留
在深爱自己的母亲眼底的最后一瞥,是何等狰狞丑恶的面孔,又是如何切割着母
亲的心?
  「还……还给我……」她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伸手攒住姥姥的织锦袍袖,呜
咽道:「把我娘还给我……还给我!」
  「这是我要说的,轮不到你。」蛆狩云轻道:
  「我非常疼爱婉儿,即使她这般恨我,二十多年来再不肯同我说一句心里话,
忍着满满的愤怒与痛苦,忠实地执行我所交付的一切任务,用最冷漠的疏离向我
抗议……我仍然心疼着她。我发誓要将害她的凶手碎尸万段,却怎么也想不到,
是她最宝爱的女儿下得毒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采茵双手抱头,杏眸訾裂,仰天发出雌兽般的哀嚎,虽无浑厚之内力,撕
心裂肺般的凄厉喊叫声,却震撼了在场众人。无论先前对她怀抱的是轻鄙抑或唾
弃,此际全化作辗转凄恻不忍卒听;一死了之,还算是轻松的了,抱着这等悔恨
愧疚,余生还能避往哪儿去?
  「我不能杀你,不能伤害你的身体,这是我答应婉儿的。尽管你的犯行万死
难赎,我也只能将你逐出教门,永不录用。」
  潜劲一吐,「啪、啪」两声,将林采茵左右琵琶骨震断!袍袖翻扬,单掌印
上她平坦如削的小腹,轰得她倒飞丈余,口喷血箭,曳开一条笔直红渍,当场昏
厥。及至身子弹滚落地,触动双肩骨碎,才又痛醒过来。
  「你一身武功,乃教门赐与,今予收回,不许施用;此非苦刑,理当偿还!」
纸狩云一拄龙头拐,峻声道:
  「即刻将叛徒林采茵逐出冷炉谷,此后天下五道,有你无我,凡有教门坛荫
之处,你持金银难以买卖,有檐头不许栖身,睡无枕榻、食俱粗砺,残躯苟延以
悔前愆,日日皆然,至死方休!」转身一揖,恭恭敬敬道:
  「老身这般处置,若有失允之处,尚乞盟主圣裁。」
  林采茵阴险狡诈,作恶非轻,纵然身死也不过份,耿照见她唇面白惨,精神
恍惚,过去与她的种种过节,似也无斤斤计较之必要,未有沉吟,迳行点头。
「正所谓『后诺不抵前誓』,长老处置恰当,我无异议,重然诺处尤其令人佩服,
堪为盟中表率。」
  纸狩云伏首称谢,转身道:「你有什么要说的,趁现在说罢。我会尽力做到
对你母亲的承诺,无论如何,都会让你继续活下去,绝不轻易便死。」
  林采茵面如死灰,姣好的唇瓣不见一丝血色,细碎颤动,却吐不出可辨的只
字片语,忽哭忽笑,仿佛全没听见姥姥之言。纸狩云叹了口气,以眼神示意,厅
外两名教使并肩而入,一左一右,将她拖了出去。
  一牵动伤处,林采茵「呜」的一声回神,面露惊恐,哭叫道:「不……不要
杀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呼疼哀告之声,一路迤逦而出,
经久不绝。厅外天罗香众姝齐齐目送,有的鄙夷不屑,有的咬牙称快,却也有面
露不忍之色,沉吟低回的。
  盈幼玉收起长剑,退回阶下,只觉心里头空荡荡的,未有替夏、孟二人一吐
怨气,大仇得报的痛快……就算将林采茵凌迟处死,也未必惨过眼下。且不说琵
琶骨打折,从此成了废人,天罗香虽立基东海,分坛却遍布五道,姥姥这破门出
教的驱逐令,其实是断了林采茵的生路。
  内四部的教使们除武功毒术,就学了盗采阳精的淫魅之法,没有其他的谋生
手段。
  一旦被逐出教门,并非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路,而是各地分坛,将严密监
控林采茵的行踪,以保「金银无用,檐头难栖」的惩罚生效;毋须滴水不漏,只
消想到时弄她一下,林采茵的余生再无宁日。
  盈幼玉记得幼时某日,曾随教使姊姊出谷,专程到越浦城郊某个僻镇,去看
暗巷水沟边一名跛足垢面的肮脏乞婆,然后被告知「此即破门出教的下场」。
  「想当初,她也是内四部有数的美人儿哩!这会儿,连皮肉钱也挣不了啦。」
教使姊姊喃喃说着,姣好的唇勾扬起一抹冷蔑,令小盈幼玉遍体生寒。「你们,
绝对不能背叛教门呀,知不知道?」
  除非有其他江湖势力插手,愿意加以庇护,这样的惩罚将会持续到教门将她
遗忘为止——可惜天罗香的门人,于要债一事上记性极好,绝不轻易便忘。纵有
见其貌美,有意接收的武林派门,见了叛徒身上的裂蛛烙印,便是有意和天罗香
作对,也不敢坏了「禁纳叛徒」的江湖规矩。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哀嚎,风里似有一缕淡淡烟焦,也不知是不是想像所致。
  盈幼玉明白从这一刻起,林采茵再非教门中人,往后等待她的,将是童年记
忆里那弥漫着恶臭的阴湿巷翳,只能于其中苦苦挣扎,连求死都不易。贪生怕死
的林采茵,会不会最终赫然惊觉,原来痛苦地活着,才是最恐怖的刑罚?
  处置完林采茵,不便对天罗香家务事表达意见的七玄首脑,无不盘算着纸狩
云演这台大戏的用意,料想必与其后的盟议有关,没准是重新分配盟内势力版图
的起手;虽未言语,却是人人戒慎,丝毫不敢大意。
  耿照将诸人情状一一看在眼里,其实他也想不通姥姥的用意,说是扬刀立威,
林采茵无足轻重,在场识得的七玄要人可说一个也没有,明快地解决了她,也仅
能安抚天罗香众人,无关同盟痛痒。
  只听纸狩云清了清嗓子,众人心中凛起:「主戏这便开锣啦。」
  耿照见机极快,顺势摆手:「接下来便是我七玄同盟之首议。在下年轻识浅,
于江湖事务涉猎有限,未敢自矜,今日便请砥长老代为主持,以利盟议之进行。」
  「盟主青眼,老身绝不推辞。」
  纸狩云恭敬下拜,娓娓说道:
  「然此番狐异门图我,冷炉谷损失惨重,非只区区一名林采茵能办到。趁今
日盟主驾临、各脉同胞俱在,须将叛徒妥善处置,端本正源,我七玄血盟殆庶乎
渊泽深长,永绵不惙。」
  胡彦之腹里暗笑:「连这祭文似的书袋都能掉将出来,老虔婆这是要发大绝
的节奏。不知极招过后,此间几人颈上有头?」双手交叠,饶富兴致,若非看在
小耿面上,早已忍俊不住。
  耿照听得云山雾沼,他与纸狩云事前未曾商量,全凭临场反应,连对方站不
站自己这厢心中都没个谱,只得见招拆招,小心开口:「还有其他叛徒?」
  「此獠罪名,尚且重于林采茵。」蛆狩云淡淡一笑,回首扬声道:
  「来人,将那郁小娥提上堂前!」
  第二零六折 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郁小娥自然是没戴手缭脚铐的,上殿时衣着光鲜,发鬓齐整,踮着莲瓣似的
粉缎鞋尖儿,差堪盈握的纤腰又细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珑得不可思议。
  浮出裙布的窄小翘臀,随着细碎的步子款摆有致,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既不
浮夸、徒显勾男销金似的风尘味儿,周身又洋溢风情,与幼女似的体貌有着巨大
的反差,别有一番况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郁小娥都在槛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群的最前头。
  虽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违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劳,以姥姥洞察
之精,不会挑这个时候与高涨的民气相左,是以不惧。
  立于厅门两侧、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门,闻言一愣,飞快交换眼色,确定
不是自己听错了,这才越过朱红高槛,却未挟胁动粗,只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
貉袖轻摆,扬手道:「请。」
  郁小娥提裙而入,眼帘低垂,举止合宜,纵有诧意,也藏得无人曾见,与林
采茵五体投地的丑态亦有天渊之别,众首脑无不暗中纳罕。
  耿照讶异的程度,决计不在被点名的「叛徒」之下。
  郁小娥在冷炉谷失陷期间的种种作为,他早听黄缨转述,最后让她配合龙皇
祭殿的行动、于谷中率众反攻,亦出于耿照授意——
  当然郁小娥无从知悉。对她来说,命令是姥姥下达,教她尽起外四部人马,
与苏合薰、盈幼玉里应外合;功成之际,其人望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便未捞
个护法来做,扶正成为一部之织罗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话一出,大厅里外一片骚动,天罗香诸女无不交头接耳:林采茵
合当千刀万剐,没想有个闻所未闻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称教门中兴第一
功臣的,罪名还大过了她?这是什么道理!
  郁小娥行至厅中,袅袅下跪,细声道:「属下拜见盟主、门主、姥姥,以及
诸位大人。」未明她底细的,只觉这名少女年纪小小,应对进退,无不中节,颇
有大将之风,却不知「叛」在哪里。
  媚儿昨晚曾见她率众拿捕降逃,指挥若定,适才于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
是领头羊,要真是逆贼,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遥,在外搞风搞雨?顿时烦躁起来,
蹙眉道:
  「装得这般精乖,你以为在挑媳妇儿啊?纸狩云,你葫芦里卖什么药,一股
脑儿揭了罢,绕圈子打哑谜,教人好生气闷。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来,是
想放血灌米肠么?」厅外天罗香诸女齐齐转头,投以怒目,就连忍不住噗哧一声
的胡大爷,都挨了几枚樟脑白眼。
  媚儿见这郁小娥腰肢幼细,鸽乳娇伏,童颜不掩艳色,冲龄却有风情,小和
尚吃惯了大奶妖妇、染二掌院——当然还有她自己——这般胸臀骄人的成熟女郎,
难保不会忽生兴致,换碟小菜清肠胃,越想越觉不对,说到后来,已有几分火气。
  「背叛教门,本是死罪。」蚍狩云老奸巨猾,自不与她一般见识,仍是好整
以暇,慢条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轻率为之,这才将叛徒提来,
交由盟议公裁,聆盟主之圣断。」
  胡彦之举起手来。
  「老婆婆,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么事啊?偷糖果糕饼么?」
  纸狩云擅绘,年轻时行走江湖,即以老妆见称于姊妹间。她改扮毋须面粉或
膏泥,依原本妆容所用,信手往脸面颈手涂抹几笔,打出阴影深浅,人就突然长
了岁数,也因此养成了出谷前,略施易容的习惯。
  此际以本来面目示人,外貌较实际年龄为轻,「老婆婆」三字恶意满满,自
不待言。始终抱着看好戏之心、一派轻松的薛百腺,不巧正以茶就口,「噗」的
一声没忍住,幸有深湛内力护住心脉,才没生生呛死。
  华服老妇额筋跳动,毕竟江湖混老,仍是从容含笑,和声道:「胡大爷是客,
过问主人家内之事,恐非为客之道。」
  胡彦之毫不在意,往身畔一比。
  紫灵眼举起手来。
  「老婆婆,请问这位妹子所犯何事?我瞧不像是偷糕饼。」最末一句却是对
胡彦之说。
  对面爆出两声急抑的呛咳,漱玉节素手掩口,赶紧放落茶盅,暗自调息。胡
彦之笑道:「你看,这问题大家多关心,纷纷参与了进来。」
  舐狩云不理他插科打译,敛起笑意,肃然道:
  「冷炉谷失陷时,郁小娥率众投降,而后又甘为敌酋所驱役,调拨外四部之
同僚,供敌人淫辱享用,折教门气节在先,资贼寇腴美于后,受敌酋之封赏,易
外敌之旌帜,踏着同门节节高升,以求教门大仇所赐的功名;予敌之助,更甚林
采茵。郁小娥,我说的有哪处不对,尽可申辩。」
  郁小娥到了这时,才明白姥姥真有杀己之心,非是装腔作势,要她合演一台
子戏。
  自发现耿照居然是七玄盟主,她便十分忐忑,遍数两人交手的纪录,怎么都
称不上「交情」两字。耿照真要与她清算前帐,假姥姥之手以除,也不是什么难
以想像之事。
  郁小娥本恃光复有功,降敌不过权宜,理当不究。没想空降的新主竟是冤家,
莲觉寺她暗算过他一回,鬼先生废功断脉时,她也没帮耿照一把,这下算是报应
临头。
  求饶是没用的,当众反抗姥姥、大喊冤枉,更是逆触龙鳞的愚行。郁小娥强
摁惊惶,垂首道:「小……小娥知罪。」别无他言。
  她手里还扣了张王牌。门主金甲的下落,眼下只她一人知晓,是昨夜她趁乱
潜入了「主人」藏甲的密室,悄悄移换地点。这样一来,无论事成与否,她都有
同最后胜利的一方谈判的筹码。
  姥姥没能从林采茵处拷掠出金甲去向,却未以更大的动作搜索,代表金甲失
落一事,有其不能公诸的因由,只消适当暗示老妇人一下,做为交换条件,应可
逃过一死。
  谁知一声「且慢」,一道苗条结实的身影越众而出,急切道:
  「姥……启禀长老,郁小娥虽似投敌,却极力保全众家姊妹,对敌酋之命,
亦都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依我……依属下看,她非有意背叛教门,而是暂行权
宜,与敌周旋。」
  郁小娥未敢抬头,余光一瞥,来人肤光腻滑,似无一丝毛孔,润泽如调稀蜜,
淡细的浅褐非但不显污浊,反倒有股难言的剔透,替自己求情的,居然是盈幼玉。
  姥姥轻哼,透着前所未有的严峻,郁小娥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这丫头好端端的,发得什么鸡疡……越帮越忙!)
  若非盈幼玉无这般心计,郁小娥几乎以为她是来落井下石的。
  姥姥看似通情达理,凭一己好恶行事的比例,其实高得吓人。
  同姥姥讲道理无用,不如顺其心意、遂其所欲,总要她欢喜了,便有转圆的
余地。如先前与胡大爷起冲突的令时暄,要是当年她莫坚持以己代妹,姊妹俩早
入得天宫,何须分隔两地,乃至天人永隔?
  「你现在问她,自是暂行权宜,虚与委蛇了。」老妇人冷道:
  「我若未下令反攻,你料她几时才能觑得良机,光复冷炉谷?三年、五年,
还是十年?举着敌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异门的反呢,还是
复兴天罗香?你连辨别是非的能力,都还给姥姥了么?不知所谓,退下!」
  厅外原本一片私语窃窃,陡听姥姥厉斥,人人都觉骂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惭
低头,声息一收,全场陷入怕人的悄静。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宠爱,除过人的美貌、褐肤的羽族
血统,以及剑术天赋之外,恪遵命令,言听计从,直如扯线傀儡一般,也是盈幼
玉受宠的原因之一。
  岂料她却一反常态,打死不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
  「庭殊……孟代使受贼人淫辱,我与她仅一墙之隔,手脚活动自如,却未能
相救,连……连『暂行权宜』都不算。姥姥要处罚郁小……郁代使,就连我一并
罚了罢。」不敢与恩师直对,翘起美臀伏地,却有抬之不去似的决心。
  郁小娥几欲吐血,杀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担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脚,
将这傻黑妞踢出门去,只得潜心默祷盈幼玉忽得哑病,又或月事来潮,骤尔晕厥,
莫再火上加油,继续添乱。
  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满厅内外的天罗香护法、教使们一起跪地,齐声道:
「求姥姥开恩!」
  媚儿吓了一跳,忙以冷笑掩饰,昂颈四顾,啧啧称奇:「喊得这般齐整,莫
非是常练习?天罗香有开这种科目么?」
  还是胡大爷见识广,信手拈来,都是成例。「观海天门是有的。凡听见香油
钱扔进木柜的眶啷声,职无分大小、地无分里外,都得喊一声『无量寿佛』,香
客才会觉得受到了肯定,心里欢喜。」
  「不是喊『恭喜发财』么?」符赤锦忍笑支颐。
  「这个尤其不可以。」胡大爷难得地一本正经。
  纸狩云不惯受下属要胁,劝阻越盛,面色益青,冷笑:「好啊,你们一个个
都要反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却见丹墀之上白影晃动,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级而下。
  虽是一身华丽宫装,里外数重的裙裾却是夹纱的轻透材质,蛇腰以下如绽一
蓬迷离眩目的叠蕊鸡冠花,纱裙翻转间,雪酥酥的结实长腿若隐若现,衬着缠金
线的船型高屐,金丝细带微微绑入雪肌,一路缠至大腿,令人血脉贲张,正是天
罗香之主雪艳青。
  厅中不知哪个角落,忽传一声轻哨,明明方位对不上,众人却不约而同转头,
冲胡大爷怒目而视。
  他正同符赤锦低声瞎聊,不及收口,瞧着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连辩解都可
省却;余光瞥见静置大厅一角的向日金乌帐纱帘微动,像吹过一阵风,周围环护
的四嫔四僮目光飘忽,望向八个不同的方位,八张老脸若无其事,直教胡大爷想
一剑一个,捅死了干净。
  雪艳青似已习惯轻佻的哨声——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轻佻之意——迳
至老妇跟前,认真道:
  「姥姥,我也觉得郁小娥不比林采茵,不能一概而论。林采茵是叛徒,郁小
娥却回护姊妹,为教门杀敌。昨夜迄今,我已听好几个人说,是郁代使守护教门,
罚她有失公允。」
  众姝面露欣喜,只郁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将门主身边的长舌妇捅个对穿,
好歹同归于尽。
  雪艳青乃天罗香之主,拿主意的虽是姥姥,门主的话毕竟不是全无份量。有
她出面,姥姥总不能视而不见。
  纸狩云不好当众驳斥,点了点头,转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
  「老身统摄无方,门中意见分歧,让盟主见笑了。郁小娥昨夜虽然与战,功
不抵过,此例一开,天罗香再无骨气可言,人人首鼠两端,教门名存实亡,岂非
愧对前贤!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须同林采茵一般,废去武功,逐出门墙,匡救弥缝,
方免倾覆,这是老身的见解。门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难枉纵,孰是孰非,还赖盟
主圣裁。」
  (……来了!)
  符赤锦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明白纸狩云终于亮招,前头那些弯绕,不过是作
势而已。
  身为七玄有数的大长老、君临天罗香的地下门主,纸狩云不会不明白此际对
郁小娥出手的风险和阻力。这个绳圈明显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
或恶意下套;何以服众,正考验耿照的智慧与手腕。
  而耿照开口之快,几不假思索,又出众人预料。
  「在场诸位,并非人人识我。迟早大家会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
最不受大家待见的那种。」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并未刻意促狭,一一望过众姝
面上的惊诧,从容道:
  「便在七大派中,也没有教门下弟子失手被俘时,必以身相殉的戒律。我的
义兄胡彦之胡大爷,乃是真鹄山观海天门出身,老胡,你们那儿是怎么说的?」
  「尽量不要被逮。」胡大爷板起面孔道。厅外零星响起刻意压低的笑声。
  耿照微微一笑,环顾众人,朗声道:「我只知道,若诸位全都壮烈牺牲,昨
夜反攻之时,谷内将无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认为郁代使立了功,是她为教门保
存了实力,连蛆长老也说她有功劳,只是功不抵过罢了。蛆长老,向敌人输诚,
教门内可有明令禁止?」
  这话问得极怪,江湖上怕没有哪个门派,会鼓励门下多多投敌,却未必着落
文字。纸狩云道:「有。教门一一诫便是,忌投敌易帜,弟子无不知悉。」第一
一条就提到,要推说一时忘记,恐有困难。
  耿照点点头,俯视郁小娥道:「郁代使便宜行事时,也知违犯教门之诫么?」
郁小娥低道:「……属下后来有想到。」
  耿照道:「如此,蛆长老以二诫判你,你可有不服?」
  郁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为。
  耿照的提问直白简单,理路也是,却意外将两难的抉择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并非不认自己骨子里是个骑墙派,但与鬼先生合作、以情报交换本门武技,
尚在分寸之内,反正冷炉谷就不是个讲公平的地方,内四部占尽好处,外四部做
牛做马,升眨全凭姥姥一己好恶。多少捞点好处,郁小娥视为平衡之举,拿得心
安理得。
  但出卖教门、引狼入室,就做过头了。是故林采茵罪该万死,无有旁议。
  她向鬼先生输诚,说到底是明哲保身,只是随着林采茵、金环谷的威福自用,
才慢慢确认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无姥姥号召,郁小娥也会伺机反扑,
夺回她的冷炉谷——
  对比毫不犹豫就向敌人屈膝的自己,这个念头令她有种陡被刺伤的痛楚。在
心底深处,郁小娥知她确实背叛了天罗香,后来的改弦易辙、迷途知返,不过是
补偿的心理。
  她并没有放弃求生,只是面对如此径直的质问,再怎么拚命辩解,也只是徒
显心虚气短而已,郁小娥连想像都觉无力,遑论出口。
  「……没有。」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低声应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于法有据,我便依纸长老所言,宣布自即刻起,将违诫
的郁小娥逐出天罗香门墙,永不录用。有异议者尽可提说。」
  盈幼玉猛然抬头,碍于在姥姥跟前,没敢放肆起身,切齿咬牙,圆睁的杏眸
难掩悲愤。「盟主这般裁决,日后我等该如何行事?林采茵逐出门墙,郁小娥也
是逐出门墙,一朝有变,谁还做教门的忠臣,忍辱以待!」
  「……放肆!」
  纸狩云霍然转身,罕见地显露怒容,袍袖微动,盈幼玉腰畔之剑倒撞脱鞘,
剑柄如何转向、如何入手刺出,几无人看清,但见一点白芒如星坠,斜斜朝蜜肌
少女的颈间飞落,没入一一指之间。
  座上修为深的无不凛起:
  「……她竟是剑术高手!当今世上,有几人能驾驭剑罡,刺得这迅捷无伦的
一剑?」
  纸狩云与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剑、隔空攫取,更
倒转方向,往刺其项,以内功擒拿等分使贯串,或能为之,但绝不能如此滑顺,
仿佛有无形之手操控。
  若以剑罡——无数细小的剑气——为之,就合理得多。
  从头到尾,纸狩云没使多余的手法,只单向发出剑气,击中鞘上机簧的,便
使长剑弹出,击剑身使之推进;击中剑柄,让长剑调了个头,华服老妇顺势抄住,
剑尖并罡气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单一,由是快绝。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本该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过快逾流星的剑尖,左手食、中二指
一夹,无视剑快,稳稳钳住,剑上所附劲力,以及随之而来、细如雨针的无形剑
罡,俱都止于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无踪。
  而跪地的褐肤少女,身姿不动,膝未沾地,整个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遥,被推
出长剑能及的范围,才察觉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难与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间,一
只厚实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涡流般的狂乱旋即静止,宁定如恒。
  少女毫不费力地立稳脚跟,发现是貂猪……不,是「盟主」挽住她,冲她微
微一笑,轻道:
  「留神,别摔跤了。」盈幼玉如梦初醒,羞红了蜜色娇靥,没来由的慌乱攫
取了她,只觉呼吸困难、胸口郁闷,下一霎眼便昏过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态,请盟主责罚。」蜓狩云垂下剑尖,敛目俯首,半点没失了头面
人物的从容,决计不能说是「失态」。
  「长老言重了。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处。」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着她慌乱如小鹿的莹润美眸,正色道:「告诉我们什么
能做、什么不能做的,是『理』;写成白纸黑字,便叫『法』。法不必苛,执法
确实即可,法不足处,再以理补之。」
  「以……以理补之?」
  「正是。」耿照道:
  「我依教门诫律,将郁小娥逐出天罗香,这是尊法。但无论如何,她确实为
收复冷炉谷立下了功劳,权衡情理,我决定将郁小娥收入同盟,暂由我指挥罢。
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来冷炉谷的联络人。郁小娥,你可愿意?」
  饶是机敏如郁小娥,也愣了老半天,才会过意来,难以置信,顾不上应答盟
主之请,喃喃道:「为……为什么……我……我明明是……」总算没吐出「叛徒」
两个字。
  在冷炉谷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与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该是全场唯一一个,
知她确实通敌叛教的目证。
  郁小娥当他和雪艳青一样,都是姥姥擅立弄权的傀儡,虽然他在定字部禁道
之前表现不俗,终究是花花摆设,仍是姥姥说了算,内心抱持一丝侥幸;早知姥
姥会将自己的命运,全交由他决定,郁小娥怕一进大厅就已腿软。
  (他为什么……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是你应得的。」耿照对她低声道:
  「我不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你用行动证明了你的实力,以及
对教门的忠诚。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会有很多困难,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与教
门站在一边。至于你犯的过错,对教门来说很有价值,我相信你不会再犯第一一
次了,是也不是?」
  不……不会再犯么?郁小娥喃喃自问。这个人,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因为你比谁都明白,禁道这堵高墙,对天罗香的意义。」耿照道:
  「你不想把『墙』拆了,亲眼瞧一瞧,教门能走到多远的地方,会变成什么
模样?」
  ——原来,这才是「破门出教」的真义!
  走出墙外,见证天罗香的重生……或隳灭。或许也帮忙拉一把。
  从没有人对郁小娥有这样的期待。
  她是杂草,是蝇营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检点、随手可弃,合当自生自灭,如
千百年来朽于谷地外围的白骨红颜一般,无有例外。
  她异常强韧的生命力,更多时候是特别碍眼的存在,郁小娥不断想向旁人证
明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没走出外四部的藩篱;看待自己的眼光,与
其他人并无不同。为何这个人,愿意对着最低贱的芜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琼芳
兰圃的邀约?
  「这种事……」她露出一丝苦涩笑容,眸光茫然:
  「我能做到么?像我这样的人……」
  「做得到。」耿照点了点头,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只要你做得和冷炉谷失陷期间一样好,就够了。」
  回过神时,郁小娥才发现自己哭了起来。
  她从没在人前哭过。这是头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只是不知为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泪人儿,两人相对流泪,透过哭
花了的模糊眼帘,依稀看见彼此的泪颜里都挂着笑意。大厅内外欢声雷动,有哭
的也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干什么,却又是为何——
  盟主拍拍她的肩膀,起身迈步。尽管有过肌肤之亲,但这竟是郁小娥头一回,
在男人的抚触中察觉不出一丝狎亵,身子并未本能绷紧,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泄
欲施暴。
  回想起来,她或许就从这一刻起,记住了他的背影。记忆里的画面总叠着泪
花的棱影与刺咸,乌靴袍裾间虹晕离散,却一点也不苦涩。
  赏罚既定,耿照命天罗香众先行退下,只留首脑在原地,闭门协商。
  而这场七玄同盟之首议,所耗费的辰光,居然比众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议事厅明间大开,七玄顶峰们纷纷离座,三两相偕,移往摆设筵
席的悬绮亭。
  染红霞并未被要求回避,而是全场旁听;按盟主的意思,她将做为使者,把
七玄同盟的讯息带回正道七大派,教他们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
日内盟主将亲自拜山,与正教魁首一晤。
  因为这层关系,众人看待染红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较之先前的提防
质疑、甚觉有些碍眼,会后的距离似拉近许多——
  「桥梁」与「壁垒」毕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沟通交流,后者却是
敌之干城,有害无益。
  此际,即使修长健美的红衣女郎,独自走在向日金乌帐旁边,与帐中的神秘
高人迳行交谈,远近皆无名为接待、实为监视的服剑侍婢,也是理所当然,起码
不像之前那般教人难以忍受,仿佛中门大开,任所谓「正派中人」侵门踏户。
  「……坦白说,直到重收那郁姓丫头入盟为止,我以为是你的安排。」
  薛百滕乜眼瞧着,干瘪的冷蔑嘴角却有一丝淡淡自嘲。「你有想过,自己扶
植了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么?你那些个鸡肠小肚的花花盘算,怕要落空啦,肠子
都要悔青了吧,『纸长老』?」
  与佝偻枯瘦的葛衫老者并肩信步,手持龙头金拐的华服老妇人淡然一笑,微
眯著凤目,眼角挤出镌刻般的细密蛛纹。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盘算?说不定,我也只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兴
复鳞族血脉沦丧千年的荣光罢了……之前胤铿说的那些话,难道无分毫打动过老
神君么?」
  薛百滕仰天打了个哈哈,嘲讽之意无比尖刻,看来伤势并未磨钝老人的愤世
嫉俗。
  并肩走在前方不远处的雪艳青、漱玉节听见,双双回头,雪艳青蹙着眉,眼
中写满疑惑,漱玉节却只瞥一眼,旋又含笑将天罗香之主拉了回去,继续交谈。
  「你想过这种事么?不仅将七玄统合起来,还想建立起『有能的组织』?你
听听,你听听,这简直……简直是慕容柔的口气!合著咱们挑来拣去,居然推了
个小镇东将军来当头儿?」
  薛百縢重哼,嘲讽的神气于不知不觉间敛起,严肃里另有一丝况味,仿佛连
老人自己,都没发现隐于其中的那股子兴致勃勃。
  看来是刚结束的那场盟议,引燃了薛老神君骨子里沉睡既久的跃跃惴惴不安
于室,只能碎着嘴皮子稍稍抒解。连抵狩云自己都快忘记,上回有这种不安中带
着期待的心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盟主,实是令人难以预料——她忍不住想。薛百縢不知她心中忖度,兀自叨
絮著。「上一个这么干的,被骂作『薮源魔宗』,非但死得连骨头都不剩,还能
止小儿夜啼,简直同妖魔鬼怪没甚分别——」
  老人说到一半,忽觉荒谬,摇了摇头。
  「你现在,还觉胤铿那小子野心大么?要不是我识得耿家小子……识得盟主
在前,也不算一无所知了,怎么听他才像是野心家。他日传入江湖,又一魔头横
空出世,搞风搞雨为祸武林,引来无数正道围剿。胤丹书殷鉴不远啊。」
  祇狩云听着老人连珠炮似的喋喋埋怨,不禁莞尔。
  「老神君是担心,与盟主一同陪葬么?」
  薛百縢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冷冷哼道:
  「在成为邪道大魔头之前,他得先过狐异门这一堑。」
  说着,老人忽停步回头,望向远处虚掩的大厅朱棂。
  过筛似的阳光照入厅内,划出两道沉默相对的身影。
  所有人都出了议事大厅,只有胡彦之被单独留下。盟主有话要对他说。
  「你猜胤野死了大儿子,谁会是下一位狐异门主?」薛百滕喃喃说着,望向
只剩两人的华丽厅堂。
  第二零七折 错落缘合,求败显胜
  「……这下子没别人啦。」
  耿照拖着步子踅下丹墀,一把跳入老胡对面的长背太师椅,跷腿揉踝,活动
活动筋骨。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看来才像是一名十八九岁的普通少年,全然想像不出他
刚统合了东海最负盛名的几大邪派,即将在江湖上掀起偌大风波。
  「话憋久了,难受得紧,你赶紧说罢。」
  胡彦之哈哈大笑。
  「哎呀呀,盟主大人说得什么话来?明明是你留我。那厢怕要放饭啦,去晚
了没有鸡腿饽饽,光想到我心都快碎了。」耿照笑起来,片刻才道:
  「我觉得,你有话想同我说,从定字部那厢一直忍到了现在。我很感谢你的
耐性。」
  胡彦之举手打断他。嘴角虽仍维持着死不正经的上扬弧度,眼神却很正经,
意外地散发出慑人的气场。
  「我不怪你杀人。我怎么说也算是个好人罢?身上不也背了几条人命,人在
江湖,本是如此。况且,你并不是逞一时血勇,滥杀无辜。我可是捕圣弟子,也
读过《建武律》的。」
  「建武」是独孤弋登基用的年号,为方便新朝统治,在萧谏纸、陶元峥的主
导下,以碧蟾王朝的旧律为本,废除繁苛无理的部分,应时添新,因地制宜,推
出了一部临时法典,被称为「建武律」。
  建武律浅显易懂,为白马王朝的政令推行,起了极大的作用。直到由陶元峥
主持的大典修订完成、孝明帝颁行全国之后,仍有许多偏乡县衙按旧律断案,屡
禁不绝,可见影响深远。
  而《建武律》于刑罪上与历朝最大的不同,在于严惩强奸。此前历代,由于
女子地位卑下,强奸罪处罚甚轻,至多判囚一年,还有两造皆罚的荒谬处置,许
多受害的妇人为免遭罚,不敢声张,强奸犯竟是连公堂都不用上的,逍遥法外,
一犯再犯。
  独孤弋登基后,加重处罚,强奸犯一律杖责一百,流刑千里,折伤者斩;
「折伤」,是指因奸而致女子受创。
  建武律颁布后,乡里间侵凌妇女、乱兵破门奸淫的歪风才渐消止,慢慢有了
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
  耿照在执敬司时读过《建武律》,山下王化四镇偶有纠纷,里正难以调解时,
闹到城主跟前,独孤天威也按建武律处置!—倘若他清醒的话。执敬司的文档库
里贮存了大量的判例文书,耿照在司中地位卑下,哪里肮脏便派他往哪里扫去,
打扫库房乃家常便饭,是以不陌生。
  令时暄之妹令雨亭,因奸致命,以「折伤」论处,奸淫者惟死而已。那人落
入官府手里,一且证据确凿,便只能等待秋决,差别仅在于:行刑的是耿盟主,
而非东海臬台司衙门。
  至于其他罪人施以鞭刑、断指、十年苦工等,则是「杖责一百,流刑千里」
的折换,各地判例中不乏参酌。胡彦之在平望跟随「捕圣」仇不坏时,也没少看
了此类文档,听耿照随口发落,略一转念,便知其背后依据。
  「要我说,你的处置已经相当精准,算是有凭有据,斤斤计较了,随便换个
乡下官衙的老爷,未必能有这般条理。」胡彦之道:
  「杀人这事,永远都不能习惯,也不该习惯,我不会说你的难受没道理,或
许那便是『好人的证明』。须考虑到受害者的心情,你能原谅凌虐你的人,那是
你宽宏大量;要求所有人都这样,只怕就过于傲慢了。
  「禁道那边能以死一个人收场,在我看来,已是难能可贵。这事怕还没完,
两边你都得留神;仇恨这种东西,没这么容易的。」
  耿照听完,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点头道:「多谢你了,老胡。」
  胡彦之伸了伸懒腰,嘻皮笑脸道:「不过,我也不是没话问你。既然大伙一
块儿喝茶这么巧,不如你告诉我,我那作恶多端的兄长,人在何处——」
  耿照同样举起手来,制止了他的提问。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能知道的理由,正如你不能知道。我只晓得他被妥
善处置,再不能出来害人,这样一来面对你时,我便用不着说谎。」
  「这不够。」老胡摇头。
  「谁都听得出来,这代表他还活着,被囚于某处,死人的行踪是毋须隐瞒的。
我母亲不会善罢干休,她会找到你,就算你真不知道,她会从你身上撬出知情者
的线索,循线找到兄长。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做。」
  耿照摇了摇头,平和、但坚定地反骏他。
  「她会先找到你。无论鬼先生身在何处,都不能再继续领导狐异门了,她需
要一个合适的人选,继承你父亲的声名与基业。我想不到比你更好的,是我就会
这么做。」
  胡彦之目光炯炯,双掌交叠在颔下,拱背如岳,直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
展颜一笑,懒惫耸肩。
  「看来我们都有麻烦了,对罢?」
  谁知耿照却无笑意,依旧摇头。
  「是狐异门有麻烦,不是我们。『姑射』与鬼先生接头,乃至将他纳入组织,
我以为有双重意义:能动用鬼先生,等于就有了他背后的狐异门势力,鬼先生将
金环谷羡舟停、『豺狗』等携入东海,出钱出力;一旦成功,堪称是无本生意,
可万一失败了呢?」
  老胡不禁哂然。
  「既是无本生意,何失败之有?是狐异门当了冤大头,背后支使之人,啥屁
损失也无,顶多看戏看累了,眼酸脖子疼而已。世上冤大头所在多有,死之不尽,
没了东家找西家,吃完上家吃下家,愁什么?」
  耿照缓缓摇头。
  「冤大头忒多,找上狐异门,靠的是抓阄么?」胡彦之笑容凝住,被反诘触
动了心思,双罾砠胸,顿陷长考。
  耿照续道:「在幕后操纵『姑射』的那一位,决计不是无端端找上狐异门。
以其滴水不漏的布计,令妖刀于江湖掀起如许波澜,却无一丝形影泄出,周密至
此,我以为连失败都在他的考较内;即使狐异门受挫,他仍能从中得益,说不定
所得还胜过了成功——如此,才符合那人的一贯风格。」
  胡彦之眉目一动。
  「你知『古木鸢』的真面目了?」
  「『古木鸢』背后,尚有他人,他们管叫『卖平安符的』。」耿照沉声道:
  「妖刀乱世、流民攻上阿兰山,乃至将魔掌伸向七玄,几于神不知鬼不觉间,
混一了东海邪派……这人做了忒多,你我却只知有古木鸢,几乎以为一切阴谋的
源头,亦止于古木鸢。这,还不够可怕么?」将藏身于祭殿密室时,透过慑影镜
投窥见鬼先生等人交谈一事,择要说明二一。
  胡彦之抱臂沉吟着,眉头越皱越深。
  耿照续道:「我认为姑射之中,分成两拨人马,古木鸢是一拨,卖平安符的
也是一拨,双方目的不同。按目前掌握的线索,此番妖刀现世,应是古木鸢所为,
三乘论法、七玄大会也都是古木鸢策划的行动,古木鸢自是希望成功的,另一方
便要他失败。
  「三乘论法会上,曾有一名戴著『空林夜鬼』面具、驱使流民杀上山来的神
秘人,按其武功身形推断,我有七成的把握,应是血甲门的祭血魔君无误。他的
搅局几乎使古木鸢和鬼先生的盘算落空,我想,他该是平安符那边的人。」
  「所以……姑射六人中,空林夜鬼也是平安符那边的?」
  「他不是真的空林夜鬼,」耿照提醒他。
  「空林夜鬼另有其人。重点在于:混一七玄若是古木鸢谋划,成功于他最为
有利,使之失败,才是平安符要的。
  「此非村里童蒙赌气闹别扭,看竞争对手一事无成,就开心得拍手大笑,而
是精密布计、明争暗斗之下的结果。你的兄长一败涂地,狐异门挹注东海的诸般
心血付诸东流,正是平安符一方所欲。」
  「要这么说,满街都是卖平安符的了。」老胡苦笑道:
  「狐异门的对头遍布东海,我的母亲、兄长,以及他们手下的那些『豺狗』,
多年来按着一份仇家清册杀人,数量之多,牵涉之广,说出来能活活吓死几个安
善良民。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哪天被人知道了,倒打一耙,我是一点儿也不
觉得奇怪。」
  耿照微微一怔,会过意来,摇头道:「我没想过这事。我想的,比较像铁锤
打钉子、钉子入木头之类,从脉络上能梳理出来的部分,是『怎么做』,而非
『为什么』。」
  胡彦之暗忖:
  「小耿工匠出身,思路异常缜密,极为实际,说不定真能瞧出点什么。」不
作无谓坚持,率直点头。「你方才说到,狐异门在东海的失败,才是那位平安符
老兄所欲。摒除线索太少,还猜不着动机,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耿照捤娓说道:「鬼先生失败,无论是重创或丧命,狐异门名义上的领导人
已失,你的母亲虽有实权,仍掌大典,但她始终需要一个符合资格的门主。我猜
想她若能自为,绝不会放权力给鬼先生。」
  胡彦之苦笑不绝。牛鼻子师父猜测,狐异门主传子不传女,否则以胤野当年
声势之盛,其父完全可以授与门主的大位,毋须为她招婿继承;兄长敢如此胡为,
多半也是仗了这一点。
  「这点我们刚刚讨论过了,我似乎不巧就是那个倒楣鬼。还是你有认识我的
什么远房亲戚、叔伯兄弟,赶紧绍介绍介,我好推出去挡一挡。」
  耿照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
  「狐异门要派出多少使者,才能劝得你接受?」
  老胡哈哈大笑。
  「狐比鬼还精!我若会点头,金环谷也不致被老子搞成这样。我不算了解我
母亲,但她肯定亲自跑一趟,就是这样我才头痛—!」忽然闭口,圆睁的双目锭
出异光,呼吸粗浓起来。
  「一一十多年来,没人找得到的『倾天狐』胤野,这便来到东海了。假设她
一直藏身于此间,这下也不得不现身,找她唯一的儿子、狐异门最后的正统继承
人,好好谈上一谈。」耿照沉声道:
  「盯着你,令堂大人迟早会送上门来。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
  ——平安符所欲,是母亲!
  是他自襁褓中便未曾再见、一一十几年间于梦中相遇时无有面目,只余一道
模糊淡影的母亲。那个要他决定立场之后,才决定相认与否的……母亲。
  胡彦之握紧拳头,冷汗浃背,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喃喃道:「我决……
决计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我们既阻止不了敌人,也阻止不了你母亲,这事一定会发生。」耿照身子
前倾,紧盯着他的双眼,锋锐的目光宛若实剑,刺穿他的茫然无措,勾着心绪回
到现实。
  「除非我们准备好,才能在事情发生时,将损害降至最低,乃至反客为主,
夺取先机。」
  「反……反客为主?」胡彦之毕竟惯见风浪,忧虑不过一霎,旋即恢复冷静,
凛道:「你的意思是——」
  「若不现身露面,就无法收割成果。」耿照正色道:
  「盯紧了狐异门,平安符兄早晚送上门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这道理并不难懂,说穿了不值几文钱。胡彦之不仅是「捕圣」仇不坏的高足,
也曾拜在猎王门下,堪称狩猎的大行家。敌暗我明虽不利,运用得当,有时躲在
暗处、占尽优势的,也可能变成猎物。
  现在,他终于能设身处地感受,方才盟议上众人的心情了。
  他知道耿照确有成长,没料到竟成长如斯,仔细一想,似乎又不觉得奇怪。
耿照一直都是心思缜密、勇于任事,有着超龄的世故与成熟,而且意志坚定,不
轻易受情绪左右,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会找出最有效的方式,贯彻到底。
  在铁匠见习、执敬司弟子,乃至典卫的角色上,感觉不出这些特质,被发挥
得淋漓尽致的效果;每当他自觉逾越分际,便立时缩回来,予人别扭之感。与其
说身份局限了他,倒不如说是他局限了自己。
  而这些都不再是问题。耿照变了,但其实也没变。
  他认可了自己的身份是七玄盟主,将一如既往地贯彻职责,把路走到底好吧,
「要嘛不做,要嘛做绝」这点,多多少少有点慕容柔的风格。毕竟少年人耳濡目
染,从敬佩的典型身上学习经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老胡望着那张年轻的黝黑面孔,忍不住微笑。
  「你这么有说服力,我都想加入七玄同盟了。盟主身边还有肥缺没有?」
  耿照也笑起来,耸肩道:
  「带狐异门加入如何?给你留个门主的位置。」
  「哇这么黑你也说得出口,难怪外头都叫你耿一一黑。」
  「……我怎么都不知道我有这个外号?」
  「越浦城门护栏的把手上贴满各种小道,去看看就知道了,记得问人贴把怎
么走。还有,附近地势低,当心水多。」
  「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我明显感觉你说了个笑话!」
  「你这么捧场我好感动啊,无量寿佛!」
  正自胡闹,胡彦之一抬眸,目光凝锐起来。
  「平安符兄是谁,你该不会心里有底了罢?」
  「有怀疑的对象,但我由衷希望是我错了。」
  胡彦之与他默契十足,一转念便明白其意。
  「……武功他妈的高?」以耿照现下的造诣,能让他生出「难以相对」的念
头的,怕不是鬼神般的怪物?
  「是他妈杀千刀的高。那厮要认真起来,一招便能杀我。」
  那还真不是他妈普通的杀千刀。胡彦之不以为耿照有浮夸的毛病,也没必要
在自己人面前灭威风,他既这么说了,代表情况就有这么严苛。
  「你忽然改变主意,来当七玄盟主,是打算万不得已时,靠人命填死他么?」
  「……我希望永远不要走到那一步。」耿照掸了掸膝头,撩袍起身。
  「既然你知道情况有多糟了,我们得把握时间。我不能在冷炉谷停留太久,
今日须有个结果。」
  胡彦之与他行出大厅,举掌掩日,苦着脸道:「你不会才说完,就带我去跟
魔王拚命了罢?给点时间写遗书行不?」
  「不是今天。」耿照哈哈大笑。「但我保证那天你一定会在。」
  「还好还好,还有时间练练字。这会咱们上哪儿去啊,盟主?」
  耿照单手负后,含笑迈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找帮手啊。群殴也讲质量的,咱们去找打得赢那人的帮手。」
                ◇◇◇
  向日金乌帐并未抬往摆宴的悬绮亭,迳回到蚕娘落脚的僻院。
  桑木阴之主命随侍的四嫔四僮留外,对伫立帐前的红衣女郎笑道:
  「这儿没外人啦,有什么话,你进来同蚕娘说罢。」纱影之后,一抹象牙色
的小巧腻白隔空轻动,显是对她热情招手。
  染红霞双手环胸,修长健美的娇躯绷紧,不知怎的,有种面对登徒子骚扰似
的防御本能涌起,只觉这事极之不妥,俏美脸蛋摇得波浪鼓似。「不……不用了,
晚辈在这里就好。」
  「这么见外呀,别害羞啊,喔呵呵呵。」蚕娘掩嘴:
  「傻孩子,蚕娘这把年纪了,该瞧的、不该瞧的,什么没遇见过?别拗啦,
快进来给蚕娘摸一把……我是说瞧一眼,看看你的天覆功到什么境地了?」
  染红霞正抱紧双臂,忍受着被醉老头当街调戏似的言语骚扰,拚命告诉自己,
前辈之言,定非表面听来的那样轻佻无行,是自己想多了,将每句曲解成另一种
意义;直至最末,才突然凛起,本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开口,这下倒没了顾忌,
肃然道:
  「前辈慷慨赐功,本属万幸,但无功不受禄,我受之有愧,不敢贪恋。况且,
我水月停轩的武功博大精深,是晚辈天资驽钝、用功不勤,难彰本门神功之威能,
不敢另寻高明。
  「前辈之功霸道如斯,逐步化去晚辈的本门内力,晚辈不敢欺师灭祖,望前
辈收回神功,晚辈九泉之下,才有面目向敝门列位祖师谢罪,求赦辱没之责。」
  纱帐里传来蚕娘的轻笑。
  「怎么收回?内功又不是菜汤酒水,这个瓶子不盛了,倒进另一只海碗便是。
植入你四肢百骸之内,那是蚕娘的造诣,但要滋养长成,化去你体内的水月内功
以自壮,却非蚕娘所为;靠的,是你那强韧的身子、畅旺的气血,以及坚毅不屈
的意志力。
  「若非如此,天覆功的冰霜奇劲早冻结你的经脉,霜气循血络凝成极细极锐
利的冰片,枵穿五脏六腑,将你这一身美艳如花的皮囊,由内割得四分五裂,外
表却看不出有异,非要掀开皮肉,才见得其下的凌迟惨状。」
  染红霞听得头皮发麻,光想像表层雪肤一揭,底下全是岔出血脉的细碎冰片,
如结盐晶,将肌理横七竖八、乱刀切成了交错纵横的一道道,血肉模糊,便禁不
住地犯恶心。
  这才意识到,此间不是断肠湖不是朱城山,或其他打着正派旗帜,起码不敢
明著杀人越货之处;眼前之人,绝非横疏影、邵兰生,乃至鹿别驾鱼映眉之流,
还在意什么江湖声名,而是货真价实的七玄大长老,天下邪人中翘楚,连聂冥途、
南冥恶佛等亦须俯首,乃是魔头中的魔头。
  把「植入神功」一事,当作和蔼长者对他派晚辈的善意馈赠,打从一开始便
是误区。
  女郎打了个寒噤,却未露出退缩的模样,昂然道:
  「前辈未传口诀心法,甚且毋须晚辈有知,即将神功刻入,实已远超晚辈之
想像。晚辈……晚辈原以为有什么逆转之法,可将功力悉数归还。看来是晚辈过
于无知,一厢情愿了。」
  「是啊,其实还不了呢。反正你也活下来啦,就同它好好相处罢。」一派轻
松的口吻,不知为何特别教人恼火。
  染红霞板着俏脸,咬牙沉道:「前辈虽不能收,晚辈却一定要还。功力没了,
重新练过就好;不能修习内功,还有剑法外功可练。晚辈纵然不才,却未曾向前
辈乞功,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蚕娘笑道:「有志气!不愧是镇北将军的掌上明珠。我方才说了,能成就天
覆功劲,就算不是你努力得来,也是你这副身子骨够争气,你自废内功,不过是
把自家所养,一股脑儿扔了,收受与否,都不能叫做『还』,而是『弃』。
  「况且武林之中,兼学旁门、博采百家者所在多有,胡彦之那小子,一身旁
门左道的本领串将起来,只怕比真鹄山的山道还长,有人说他欺师灭祖么?你自
残经脉,废去武功,天覆功固然没了,但一个再练不了内功的人,水月停轩要你
做甚?别说自弃所有的傻姑娘,换作普通人来,也教一股脑儿扔了。」
  染红霞心中,不信师父会这样功利,比起武功高低,师父更重视弟子的气节,
以及对宗门的忠贞与否。身怀他派内功,决计不是忠贞的表现。
  她咬牙切齿,香肩微颤,正要质问蚕娘何以如此,陡地周身气息一滞,一股
凝锐杀气对正眉心,飕然飙至!
  在谷中,她不被允许携带兵刃。染红霞手无寸铁,杀气来得既快又凝,便有
长剑,怕也不及擎出;换作旁人,恐是闭目待死,染红霞却被激起了好胜心,訾
目凝神,意念撄出,那股杀气忽然消失无踪,回神才见身前的纱帐缓缓飘落,像
是被什么撩动了似的。
  这感觉异常熟悉。
  染红霞耙梳记忆,想厘清情况,却听蚕娘怡然道:
  「哎呀呀,你这手『出离剑葬』帅得很啊,心坚意诚、不挠不惧,有百死无
悔的决心与豪气,只待剑气一成,绝不在昔日的『死魔』盛五阴之下,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染红霞两眼发直,仔细一想,此法确实是脱胎自三奇谷外、她与灰衣人交手
时所悟,那人也说是「出离剑葬」。
  「你师父若连这也不允,除把你这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砸烂,似也没别的
法子了,是不?你别说,以『红颜冷剑』之辣手,她要真这么做了,蚕娘半点儿
也不奇怪。」
  染红霞回过神来,肃然道:
  「前辈尽可教训晚辈不妨,若再有一句辱及恩师,请恕晚辈未敢听闻,即刻
便走。」
  「不说不说,蚕娘夸奖她,总行了罢?」纱帐里,娇小无比的银发女郎倚着
松软的云枕,五枚象牙细签似的指尖梳着银缎般的长发,笑道:
  「人家都说杜妆怜最会挑徒弟,蚕娘一向不怎么信,到得今日,始知无虚。」
  染红霞心思乱极,倔强地紧抿着樱唇,并未接口。
  她本以为桑木阴定有一套神奇的功法,能把天覆功收回,怎么来就怎么去,
也没什么好恋栈的;至于被化掉的本门内功,就当是教训,染红霞一向不怕练功,
大不了从头练起,依旧一身磊落,坦荡无欺。
  至于蚕娘为什么这么做、何以挑中了她,老实说,染红霞并不以为会有答案。
  一句「都是缘法」就能打发的问题,女郎在佛经公案里已读过太多,问是肯
定要问的,然而纠结于此实无意义。
  她沮丧地低垂雪颈,赫然发现需要自身内剥离的,远远不止天覆神功,出离
剑葬、五阴大师留在水精内的剑招,还有替耿照谱写而记牢的《霞照刀法》……
原来表示忠贞,是棘手到这般荒谬的难题,但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改变过,何须
费心证明?
  银铃般的笑语将她拉回现实。
  「说到了底,你是怕杜妆怜责怪,对不?」蚕娘笑道:
  「那丫头疑心病重,毋须握有真凭实据,光见你学了他人的武功,心里便不
痛快,此后看待你的目光,必与过去不同。你很了解师父的性情,废掉武功、瘫
瘫以终,虽然再无利用价值,起码能得到师父的怜悯……但练了他派的功夫,成
就甚至盖过本门之艺,只会让师父痛恨你而已。」
  染红霞悚然一惊。
  这些话她没对自己说,连在心里想一想都不曾有过,但从素昧平生的蚕娘口
里吐出,却仿佛被说中心声,若非倔强不肯承认,差点便要点头。
  「若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以杜妆怜的脾性,她决计不会跟任何人说。所以你今日听过,放心里就好,
要是说溜嘴的话,蚕娘也救不了你。你师父对任何外派功夫,都没有收纳包容的
胸襟,除了天覆神功之外。」
  银发女郎抿嘴忍笑。
  「你知不知道,蚕娘当年差点收杜妆怜为徒,将这门她梦寐以求的武功传授
给她?」
             (第三十九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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