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过年的时候,李秀玲又还上了一笔从远房亲戚家借的钱。拜安大妈所赐,楼
下的老太太们已经把她的事儿传开了。她横下心不去在乎,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趁着去小卖部买东西的机会,她把安大妈二闺女的事也透了出去。安大妈在楼下
的胡同里骂了三天街,并且和所有的老太太都吵了一架。她倒觉得无所谓,安大
妈骂她和骂自己闺女其实没有区别,她不在乎,她也不在乎。已经这样了,还能
怎么着呢。无非就是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又不能少块肉。年前丈夫以前厂里
的几个老工人来看望了一下,刘哥也来了。他倒不是去要钱,只是年根底下了,
俩人以前关系就挺好,他去看望看望,还买了水果什么的一大堆东西。结果在李
秀玲家楼下买烟的时候,遇见了安大妈。
舞厅大年初四就开门了。左右她家也没什么庆祝活动,倒不如多跳一天舞,
多赚一天钱。尽管许多人选择和家人团圆,但舞厅里依旧人潮汹涌。东北人过年
无非三件事,喝酒耍钱走亲戚,年年如此,早就有人乏味了。对于李秀玲和其他
女人来说,这倒是个好现象,外面冰天雪地的,哪有什么地方可去。这时候男人
腰包都还挺鼓,大部分又都是喝了酒来的,赚起钱来那叫一个痛快。张晓芬倒是
没来,听卢玉说,她回家了。
天天有进账,日子就过得飞快,李秀玲感觉自己刚脱下羽绒服不久,身上的
衣服就开始一天天见薄。张晓芬过完年早早就回来了,听说她俩那几天没少赚,
大呼自己亏了,于是迅速的调整状态重操旧业。一九九六年的春夏交替似乎比往
年要混乱,天气预报里气温一天一个样。转眼到了五一,李秀玲又赚了几天好钱,
她添置了两件夏天适合在舞厅里穿的衣服,既能凸显身材,又轻薄透气,领口也
要稍微大一点,能露出乳沟。婆婆最近不太高兴,老赵的儿女不出意料的一致反
对他们的事。不过老赵铁了心,据说要直接和婆婆领证去。关于他的身体,婆婆
倒是没和李秀玲说,老赵每次都只能冲刺个二三十下,就会一败涂地。李秀玲只
是赚着钱,除了家里日常开销,其他的就全都攒起来。外债还有两笔,其中老赵
那三千元,已经明确表态不要了。但李秀玲不这么想,俩人真要有一天正式走到
一起了,自己必须把这钱拿出来。要不要是老赵的事,但自己不能让婆婆有这个
心理负担。现在就差刘哥这头的三万块了。
刘哥感觉自己活的太憋屈。他年轻时招工进了变压器厂,结果发现自己只有
两个选择,要么累死累活使劲干,要么不务正业混日子,反正工资都是一样的开。
天知道那些使劲干活的人是怎么想的。但自己也实在不甘心就这么一辈子混下去。
正好当时有个哥们倒腾磁带,从广东论斤称着买回来,到S市这边就三块钱一盒。
他一琢磨,偷了他爸七百块钱,跟人家挤上了南下的火车。两天两夜的硬座坐下
来,在上海又倒了个一天一夜的慢车,到广东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但这趟是值得
的,他没选择磁带,而是背回来十五个杂牌随身听。到家去掉路费一算,卖随身
听的钱刚好赚了本钱的一倍。由此他总结出一个道理,还上个狗屁的班啊!再之
后的事就好办了,他又自己跑了一段时间,这其中的艰难困苦自不必说,有两次
还差点被当地人给抢了。都说东北人在南方横着走,天知道这话有多少水份在里
头。后来在厂里办了停薪留职,资金渐渐充裕后,他就通过别人认识了一个S市
直达广州客车上的列车员,跟对方谈好每趟带货的辛苦费,又和广州那边几个比
较熟识的供货商约定稳妥。S市有一个全省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当初是从马
路市场摆地摊发展而来。他在那里搞了个摊位,什么流行卖什么,就此摇身一变,
成了别人口中的刘老板。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刘老板的名头是用多少辛苦换回
来的。
四年前他结了婚。他妈一心想抱个孙子,可一晃三年媳妇的肚子却动静全无。
当年婚结的匆忙,俩人也没去提前做个婚检。结果抽时间一去检查,医生说他天
生精子稀少,活性低。由此老太太四处给他求医问药,苦的麻嘴的偏方不知喝了
多少,却一点效果都没有。他妈已经把心愿降低成了哪怕有个孙女也行,媳妇也
渐渐焦躁起来,时不时的和他闹一场,最近还说要离婚。倒是医院有个大夫给他
指了条路,可以去试试试管婴儿。但他自己的精子恐怕是用不了,得用别人的,
说白了就是「借种」。他心里无论如何也过不去这道坎,自己就算没孩子,也接
受不了一个自己媳妇和别的男人的血脉结合。哪怕是匿名的。媳妇也不同意领养,
凭什么自己健健康康的,连想当个亲妈都做不到。尤其逢年过节,少不得要走走
亲戚,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最煎熬,七大姑八大姨的都要问问什么时候要孩子,妻
子硬勒着笑容含糊答对,回家就又免不了大闹一通,说他不是个男人。
他下午没事,宁可在街边闲逛,也不愿意回家去看他妈和媳妇的脸色。他憋
屈,真憋屈,冰凉生硬的马路牙子,在他看来都比家里沙发更让人舒服。眼看着
天都暗了,已经快到了晚饭时间,他还不知道自己该去干点啥,忽然从马路那边
走过来俩人,其中一个他认识,正是李秀玲。他掐掉烟头,朝她们挥了挥手。
卢玉的丈夫打过完年就没来接送过她,好像是班上忙。忙忙忙,一个月赚那
点屁钱还不够我一礼拜的,卢玉抱怨。她家和李秀玲家一半顺路,于是俩人下午
散了场就一起去公交站坐车。张晓芬倒不顺路,她住在另一个方向,那边城区老
旧,租房子比较便宜,就是有点偏。李秀玲正走着呢,就听见有人喊她,马路对
边有个人招了招手,紧跟着从汽车空儿里穿了过来,原来是刘哥。「你这是上哪
儿去啊?」刘哥问。李秀玲给他介绍了一下卢玉,倒没敢说俩人在舞厅上班的事,
只说是同事,一起下班。刘哥和卢玉也打了个招呼。她问刘哥:「你这个点儿在
道边溜达啥呢?」刘哥也没好意思说自己的事,倒忽然问她:「你着急回家不?
要不找个地方吃点饭去?我请客。这老也看不着你。」他知道李秀玲的婆婆在家
帮忙照顾。人一憋屈,就往往想找熟人说说话,散散心。李秀玲有些为难,有心
不去,欠着人家钱呢,直接推脱了不好。卢玉倒是往后退了半步,对李秀玲说:
「那我就先走了啊。」李秀玲连忙拽住她,自己和刘哥俩人去吃饭,这算怎么回
事,好歹多个人,都不尴尬。刘哥多年小买卖跑下来,倒也敞亮:「别介,既然
是秀玲朋友,也一起去吧,给哥个面子。」就这样李秀玲找了个电话亭子,给家
楼下小卖店的老太太打了个电话,让她帮着转告一声,自己晚饭就不回去吃了,
卢玉说她不用,丈夫住在单位,平时只有婆婆在家,回不回去吃的没人在意。
S市有个挺有名的老年面馆,拌鸡架和抻面名声在外。近几年扩大经营,在
全市范围开了不少分店,附近就正好有一家。刘哥本来是说要去好点的地方,架
不住李秀玲不愿意让他太破费,直说就近去老年面馆就行。面馆环境一般,就是
人多。仨人找个角落坐下,刘哥要了盘拌鸡架,又把卤货凉菜什么的一通海点,
倒也摆满了一小方桌,面馆向来都是小盘装菜,也不浪费,就是看着样儿多。又
给李秀玲她俩要了两小碗抻面,自己接了一杯散白酒。卢玉也是个外向人,主动
提出来陪他喝点,于是和李秀玲一人要了瓶啤酒。
李秀玲不是不能喝酒。东北爷们的酒量在全国一直排在前列,其实并不太准
确,一喝就吐,喝完就上树的东北爷们多的是。只是这个地区的人大多酒风比较
剽悍,敢于二两的酒量喝半斤,半斤的酒量对瓶吹。往往气势上就把对手给震慑
了。但东北敢喝并且能喝的娘们可是真的大有人在,看着千娇百媚柔柔弱弱,一
上酒桌就白酒抡瓶,啤酒抡箱,再加上性格豪爽谈吐幽默,许多外地人往往都栽
在这些女杀手的杯前,就是吃了情报不够准确的亏。李秀玲当年厂里聚餐的时候,
也曾经人来疯和那些男工拼过酒,虽然最后自己吐的一塌糊涂,但当年变压器厂
的工人提起来也是要挑大拇指的。她只是看得出来,刘哥心里不痛快。人往往这
个时候最危险,平时一斤没事,这时候八两就倒。好在还有卢玉。刘哥不高兴,
陪他喝点就喝点吧,最后能好好收得了场就行。
仨人聊着天,当年变压器厂如何如何,卢玉的厂子又怎么怎么样,刘哥在南
方长了什么见识,提起趣事来开怀大笑,说到彼此的不如意又一齐叹息。李秀玲
家的情况俩人都知道,也没避讳太多。不一会杯子里见了底,刘哥又去接了杯散
白,给她俩也又要了啤酒。喝酒喝的就是个气氛,她俩也渐渐不再拘谨,左右也
是喝,难得有个轻松的机会。正说着话呢,刘哥腰里Bp机响。他站起来:「你
们坐着啊,我去回个电话。」
门口就有个电话亭子。李秀玲从窗户里看见他站在那,对着电话说了些什么,
越说越激动,夹着烟的手还挥了几下,最后重重的挂了电话,掏出钱包来给电话
亭老太太递了张毛票。等到他回来,还皱着眉头。李秀玲小心翼翼的问:「刘哥,
咋的啦?是不是嫂子?要不你赶紧回家吧……」刘哥把烟盒和打火机往桌子上一
拍:「别提她,提起来我就闹心。」他也是酒劲上了头,刚才又在外边被小风一
吹,此刻有点晕晕乎乎的,接着李秀玲这个话头,就倒了倒苦水,俩女人由着他,
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痛快。这事儿倒勾起了卢玉的伤心事,李秀玲这才
知道,卢玉的毛病叫双侧输卵管近端堵塞,两年前诊断的,据说吃药不管用,也
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卢玉倒也没避讳,把婆婆对她的冷脸和丈夫的冷落都念叨
了一遍,自己是如何下的岗,又怎么一气之下进了舞厅开始赚钱。自己这白白净
净的,他不稀罕,可有的是别人稀罕。李秀玲紧拦慢拦也没拦住,其他桌的人听
不清楚,刘哥可是就坐在她俩对面,一时间气氛很是尴尬。卢玉也反应过来,自
己说秃噜嘴了。她揣揣的说:「对不起啊玲子……我这破嘴没兜住……刘哥,你
……你不会瞧不起咱俩吧……」刘哥也挺尴尬:「那啥,我就直说了啊。其实吧,
年前我去秀玲家的时候,就知道这事儿了……我可没看不起你们,真的。这年头,
都不容易啊,尤其是你们女的……」卢玉眼睛红红的,李秀玲也叹了口气,知道
这事儿的人现在多了,也不差他一个。这话说开了,仨人反而没了隔阂。卢玉和
刘哥同病相怜,越聊越投缘,只是没提自己接「大活儿」的事儿。李秀玲拦着刘
哥,不让他再喝白的,于是他又要了啤酒,和卢玉左碰一杯,右碰一杯。俩人一
会儿哭,一会儿笑。李秀玲怕他俩喝多,寻思总该有个清醒点的人照应着,就一
边聊天,一边慢慢的陪着啜饮。
直到刘哥喝的眼珠发直,卢玉说话也开始舌根发硬,李秀玲看看墙上的钟,
已经九点半了。她劝俩人别喝了,帐倒是刘哥早就结过了,老年面馆的规矩就是
要什么都得先付钱。刘哥摇摇晃晃的起来,一个趔斜把桌子都撞歪了,上面的杯
盘哗啦啦响。她俩赶紧搀住他,走出了面馆。卢玉也喝多了,脚底下画着弧线。
她和刘哥差不多是半抱着,李秀玲在旁边扶着刘哥的胳膊。李秀玲要叫出租车,
送刘哥回家。刘哥一挥手:「不……不用了……我都告诉她,跟朋友喝酒……去
了……回家也他妈……没劲……她都不……呃……不能等我……都他妈……要离
了……」无奈之下,还是卢玉出的主意,旁边有个小宾馆,不行先扶刘哥去开个
房间躺躺,等醒酒了再说。不然他这样要是一个人走了,不定惹出点什么事来。
李秀玲没办法,只好半推半架的把两人弄到了宾馆。那时候开房倒不用非得
登记身份证,不太正规的地方写个名字就行。她开了个大床房,留的是刘哥的名
字,然后自掏腰包付了押金。她也顾不得服务员看她们三个暧昧的目光,拿了钥
匙又架着俩人上了楼。直到进房间,让刘哥先到床上躺下,卢玉也迷迷糊糊的坐
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李秀玲累的满脸通红,呼呼的喘着气,脑门上都见汗了。刘
哥还在那说着醉话:「秀玲儿啊……辛苦你了……啊……你说……哎你就说,当
初……咱俩要是在一起……你能不能……能不能说我他妈不是个男人!……小玉
你说!要是你……你……能不能跟我闹离婚!」卢玉红头胀脸的歪在椅子上,闻
言一笑,拿手指着刘哥,手指头在空中直画圈儿:「你多有本事呀……刘哥,谁
要说……你不是个男人……那我第一个……就不答应!到时候……我稀罕还…
…来不及呢,哪能往外边儿推……」
李秀玲胡乱答应着,告诉卢玉先看着点儿刘哥,转头下楼,在外面买了几瓶
汽水拿上来。结果一推门,看见卢玉坐在床边上,刘哥正趴在她腿上嚎啕大哭。
卢玉也含着眼泪,一边儿抽着鼻子一边用手拍刘哥的后背。李秀玲也觉得心酸,
刘哥平时多开朗的人,如今心里却藏了这么多的委屈。又想起此刻这房间里的三
个人,命都不好,同是天涯沦落人,跟着在旁边儿也抹了会儿眼泪。
又过了会儿,李秀玲坐不住了。舞厅的晚场是别想了,她也没少喝,就算去
待一会儿,没准还防不住别人占便宜。可看刘哥的状态,一时半会的这酒也醒不
了。卢玉看她想回家,倒是很痛快,告诉她自己在这看着刘哥就行。李秀玲一时
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嘱咐了她几句,然后自己下楼找辆三轮车回了家。
第二天她还惦记着这事儿,只是考虑自己呼刘哥会不会不好,就没打电话。
下午到了舞厅,她看见卢玉,急忙问起昨晚的情况。卢玉说刘哥半夜才醒酒,倒
也没走,就在那里住了一晚。自己看他没事了才回的家。还说她跟刘哥说了李秀
玲先走的事儿,刘哥知道她家里困难,也没挑理,只是托卢玉把昨晚的房钱给李
秀玲带回来了,他知道她这钱赚的不容易。李秀玲这才放下心来,只是舞厅里灯
光昏暗,她没注意卢玉看她的眼神,多少有些躲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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